明朝的水陸兩驛都十分通達,但水有水路,陸有陸路。車馬走的都是陸驛,舟船才走水驛。可錦衣衛那四騎馬,卻是沿著新安江岸邊的河堤向這里馳來。六月中旬的下晌,往年正是驕陽曬穗的時候,馬在流汗,人也在流汗。
恰好是一處江流的拐彎處,又有幾株大樹遮掩,從這里已經能望到遠處的碼頭。錦衣衛的頭勒住了馬,另外三個錦衣衛也勒住了馬。四頂尖頂斗笠下,四雙鷹一樣的眼立刻望向了碼頭的江面。
沈一石那幾十船糧食留在這里已有幾天了,這時依然一字排開在江面上,桅桿上“織造局”的燈籠和“賑災”的招貼也還掛在那里。更奇怪的是一袋袋糧仍然滿滿地裝在船上。護船的兵卻沒了,只有一些衙役和船工懶懶地守在那里。
四個人有些詫異,對望了一眼,又往岸上望去。
原來站在沿岸一線省里派來護糧的兵也不見了,卻擺了十幾張桌子。每張桌子前像是都豎著一塊牌子,每張桌子后都坐著一個人,每人都是一手舉著傘,一手揮著扇,蔫蔫的,忒沒精神。
四個人又向岸邊的田野望去。
荒廢的田野里幾天之間搭起了無數的窩棚。到處是災民,有些在窩棚里,有些在窩棚外,有些靜靜地坐著,有些靜靜地躺著。離窩棚不遠,約十丈一處,還搭有十幾座粥棚,每座粥棚里都有一只忒大的千人鍋。一些孩童正拿著碗在那些粥棚間追跑。一些衙役揮著鞭子在那里吆喝著。
“不是說那個姓沈的把糧都賑了嗎?怎么糧食都還在船上?”一個錦衣衛說道。
“是有些怪。”另一個錦衣衛說道。
“難怪把萬歲爺和老祖宗都搞昏了。看樣子,浙江這鬼地方真有名堂。”又一個錦衣衛跟著說道。
正在這時碼頭那邊響起了鐘聲,窩棚里的人都涌出來了,分別向那些粥棚跑去。
錦衣衛那頭:“你們幾個在這里放馬吃些水草。我先過去問問。記住,照商量好的,不要露了身份。”
另外三個錦衣衛:“明白。”
四個人都下了馬。錦衣衛那頭下了堤,從田野的水草間徒步向那些窩棚走去。
災民都拿著碗排隊去領粥了,窩棚里都空著,只偶爾有些老病還躺在那里,大約是有家人幫他們去領粥。
錦衣衛那頭帶著斗笠,穿的也是粗布衫子,腳下蹬的又是草鞋,憑借奔忙領粥的人群擋著,一路走到了窩棚間,也就沒人在意。穿過一些窩棚,兩只眼在斗笠下脧巡著,他看到一個老者坐在一處窩棚前正閉著眼在那里似笑非笑,便走了過去。
“老丈,放粥了你老還不去領?”錦衣衛那頭挨著老丈蹲了下去。
那老丈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慢慢睜開了眼,卻不望他,目光中滿是警覺:“你是誰?你不是本地人?”
錦衣衛那頭一詫,仔細端詳著那老丈,這才發現老人是個睜眼瞎,連忙賠著笑說道:“我是做絲綢的客商,從北邊來,聽說貴地遭了災,生絲便宜,想來買些。”
那老丈聽他這一番介紹反而更加警覺,大聲說道:“我不管你說從哪里來,你要是倭寇趁早趕快走了,這里可到處是官兵。”
錦衣衛那頭:“你老誤會了。我不是倭寇。要是倭寇,這里離海那么遠,又到處有兵,我跑來找死嗎?”
那老丈兀自不肯全信,翻著兩眼,一副要叫人的樣子。
錦衣衛那頭接著說道:“要不你老叫當兵的過來,讓他們盤查我。”
那老丈這才有些信了,臉色也好看了些:“你要不是倭寇也趁早走。前不久就有倭寇假扮客商到我們這里賣糧換絲綢,把我們好幾十個人都拖累了,現在還關在牢里。這一向凡是有外鄉人來買絲綢,見一個抓一個。”
“有這樣的事?”錦衣衛那頭露出詫異的樣子,“那官府也要問清楚,總不成不分青紅皂白冤枉了好人。”
那老丈:“什么年頭,還分青紅皂白?我們被抓的那些人就都是老實巴交的桑戶,也不問口供,也不過堂,省里一句話,第二天就要殺頭。”
“你老剛才不是說關在牢里嗎?”錦衣衛那頭故意問道。
那老丈聽他這樣一問立刻來了精神:“也是老天有眼,來了個海老爺到我們淳安新任知縣。那天是他老第一天上任,省里就叫他來監斬。來的時候還穿著便衣,幾百個兵跟著,也不說話,也不答理人,一來就在大堂上坐著。拖到午時三刻突然要看案卷口供。省里的人拿不出口供和案卷,海老爺發了威,拿著一本《大明律》,愣是不肯殺人,把這些人從鬼門關拖回來了。”
錦衣衛那頭:“一個知縣敢這樣和省里頂著干?”
那老丈猶自興奮:“你們外鄉人不知道,這個海老爺是太子派來的人。”
“哦。”錦衣衛那頭拖長了聲音,裝出一副贊賞的聲調,“你老眼睛看不見,卻什么事都知道。”
那老丈有些得色:“看不見還不會聽?”
錦衣衛那頭:“這倒也是。看不見的人心里更明白些。江上這么多糧船又是怎么回事?”
那老丈感慨起來:“皇上還是好的,太子爺也是好的。這才派了個海老爺來給我們做主。江南織造局一定是奉了皇上和太子的密旨,叫他們幫海老爺的忙,這才給我們送來了糧,借給我們度災荒。”
錦衣衛那頭聽他如此胡亂琢磨真忍不住笑了。
那老丈:“你不相信?”
錦衣衛那頭立刻答道:“不是。我是說織造局既然把糧運來了,為什么還裝在船里,不借給你們?”
那老丈:“不是不借,是我們現在不愿借。”
錦衣衛那頭:“你們不是等著糧救命嗎?怎么又不愿借了?”
那老丈:“官府說了,借了糧以后要把田都改種桑苗,大家伙兒便不愿借。”
錦衣衛那頭:“聽說種桑產絲比種糧賣的錢還多,為什么改種桑苗你們反倒不愿借?”
那老丈:“都六月半了,現在種桑苗,今年也收不了多少絲。到時候官府叫我們還糧,還不起,把我們的田收了去怎么辦?”
錦衣衛那頭:“這糧不是皇上借你們的嗎?皇上不催你們還,誰敢催你們還?”
那老丈:“說是皇上借的,其實是那個大老板沈一石和省里的人抵不過我們海老爺,這才打著織造局的牌子借的。皇上離得這么遠,到時候海老爺要是升官調走了,誰給我們做主。”
錦衣衛那頭:“總不成你們跟官府就這樣耗著?”
那老丈:“只要官府不逼我們改種桑苗我們便借。借了糧趕插秧苗,到十月收了稻,還一半還有一半,這個災年便過去了。幾十船糧都在江上,一日兩頓,到時候便有粥喝,總不成還有誰敢把皇上運來的糧又都運回去。”
“我明白了。”錦衣衛那頭站了起來。轉身走了。
“你明白什么呀?”錦衣衛都走遠了,那老丈還在兀自問著。
這幾天最苦的要數田有祿了。一場驚嚇剛剛過去,蔣千戶徐千戶走了,這么多災民又來了。沒有糧吃鬧事,有了糧借給他們又不要。海知縣偏叫自己在這里守著,一日兩頓地施粥,下面什么結果也不知道。酷暑當頭,憂急攻心,這時已然病了,一把大傘罩著,躺在竹椅上,眼是青的,臉是黑的。
那邊正發著粥,一個衙頭過來了,手里拿著一張賑糧的單子:“二老爺,這是今天下晌一頓粥的糧數,你老簽個字吧。”
田有祿:“一共吃了多少糧了?”
那衙頭:“幾天下來,已經吃了一船半了。”
“總這樣吃下去,哪是個頭!”田有祿十分焦躁起來,“拿糧買他們的田鬧事,借糧給他們種桑也鬧事。哪有這樣的刁民!他們天天這樣吃糧,吃空了罪名還不是我來擔?從今天下午開始,這個字我不批了。要批,你們找海老爺批去。”
那衙頭見他不肯簽字,也不著急:“那我就拿給海老爺去批。他老問起來,我是不是說是你老要他批的?”
田有祿又氣又急:“上面是惡官,下面是刁民,連你們這些當差的都來擠對我了!”
那衙頭:“二老爺,時運不好也不是你老一個人走背字。連你老都不擔擔子了,我們這些人怎么當差?”
田有祿沒話回了:“把單子拿來吧。”
那衙頭捧著單子墊在手掌上,伸了過去。田有祿從衣襟里掏出一枚人名章,也沒有現成的印泥,便把那顆章面伸到嘴里哈了一口大氣,在單子上蓋了個淺淺的印。
那衙頭捧著單子看了看,兀自嘮叨著:“這印可不太清楚……”
田有祿兩眼一瞪:“你愣要跟我過不去是不是!”
那衙頭:“我也沒有說什么。”這才揣著單子慢慢走開了。
衙頭走了,一個衙役又提著一個食籃來了,走到了田有祿的傘下:“二老爺,夫人給你老燉了一只雞,說叫你老趕緊吃了,補補身子。”
田有祿嘆了口氣:“什么時候?什么地方?當著這么多災民叫我吃燉雞?”
那衙役:“要么你老到船艙里去吃?”
田有祿不耐煩了:“吃不下。你拿回去給老太爺吃吧。對了,老太爺接到府里去了嗎?”
那衙役:“沒有呢,夫人還是不愿意接老太爺過來住。”
田有祿倏地坐了起來:“她是想叫我死還是怎么?海老爺都點著名罵我不孝了,先前那么多爛事還得過關,回去跟她說,再不把老太爺接過來,就叫她回娘家去!”
那衙役:“二老爺,這個話小的怎么敢去說……”
“這個賤人哪!”田有祿一聲長嘆,“扶我起來,我去接老太爺。”
那衙役卻沒有扶他,反而俯下了身子,低聲說道:“你老現在最好不要到城里去。”
田有祿:“怎么了?”
那衙役低聲地說道:“按察使何大人來了,帶了好些兵,在牢里找不到那些人犯,這時正在衙門里跟海老爺打擂臺呢。”
田有祿一驚:“何大人來了!從哪條路來的?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那衙役:“見你老正煩著怕你老聽了又要著急。何大人是中午來的,好像是從五獅山那邊進的城。”
田有祿急得汗又出來了:“又要出事了,又要出事了……”
這時災棚那邊又起了喧鬧聲,又一個衙役跑過來了。
那衙役抹著汗對田有祿說道:“二老爺,又有幾個災民發瘟了!”
田有祿又躺到了竹椅上:“干脆,都死了算了……”
那衙役:“海老爺打了招呼,不能餓死一個人,也不能病死一個人……”
田有祿:“那還問我?抬到城里去呀!”
有規制,縣衙從照壁到大堂院坪也就幾丈見方,這時都站滿了省里的兵,由蔣千戶和徐千戶帶著,全挎著刀,一直站到了大堂的臺階上,望著大堂里的何茂才和海瑞,一副隨時都要進去抓人的架勢。
“那倭寇和那些通倭的人犯都弄到哪里去了!”何茂才抓起公案上的驚堂木使勁一拍,“你說!”
海瑞坐在側旁的椅子上,既不接,也不動氣。
何茂才更氣了,驚堂木也不拍了,抓起公案上的簽筒朝地上一摔!
有規矩,各級公堂的公案上都有一個竹筒,筒里照例都裝著十根竹簽,堂官抽出竹簽往大堂上一扔便是要打人。一根竹簽打十杖,十根竹簽便是一百杖。現在何茂才把整個竹筒都摔到了地上,十根竹簽便撒了一地。那個簽筒居然沒摔破,一直朝大堂外滾去。
蔣千戶徐千戶立刻帶著幾個兵闖進來了,望著一地的竹簽。
蔣千戶向那些兵大聲喝道:“準備動刑!”
那些兵便都望向了何茂才,何茂才自己反倒有些懵了。
大明朝的規矩,只要是現任官,犯了再大的事,除非有詔命,上級才能動刑。何茂才是因為暴躁,摔了簽筒,哪能真打海瑞?
蔣千戶徐千戶等人本是恨海瑞入骨,這時便一門心思想借何茂才的氣頭來消心頭之恨。蔣千戶便大聲攛掇道:“大人,通倭是不赦的罪。他現在私匿倭寇,殺也殺得,動幾下刑錯不到哪兒去!”
徐千戶也火上澆油:“大人是一省的刑名,簽都撒下了,總不成還撿回去!”
何茂才被他們逼住了,又知道不能打,便一口氣憋在那里,狠狠地盯著海瑞。
海瑞慢慢站起來了,對著蔣千戶和徐千戶:“這里是淳安縣大堂,我是現任官。我沒叫你們進來,誰叫你們進來的?出去!”
蔣徐在海瑞身上已經受夠了氣,這時仗著何茂才撐腰,哪還買他的賬,立刻橫了起來。
蔣千戶:“大人您老都看見了,這個姓海的何等猖狂!您老要不好發話,到后堂歇著去,我們來收拾他!”
徐千戶:“他私匿倭寇,我們治了他,到朝廷也有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