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仗從清晨開始,攻破倭寨是申時末,收拾戰局已是酉牌時分。霧漸漸淡了,卻沒有完全散去,西邊群山上空的太陽一圓橙黃,朦朦地斜照著海面,照著沙灘。
在戚家軍打過大仗的人都知道,一場惡戰下來,收拾戰局往往比作戰時更辛苦。胡宗憲督浙的軍規,凡生俘的倭寇一律不能濫殺,必須關押審訊,依律定罪;救獲的百姓,都得妥善發給錢糧安排回鄉。因天近黃昏,此時無論是戰俘還是百姓都得就近扎營安置,候第二日清晨才能押送遣返。從海面的船隊到海岸邊全是人頭攢攢,傳令聲,呼喊聲此起彼伏。
齊大柱和他的義兵們反而無事可做了,這時都靜靜地排坐在戰場一隅的沙灘上,好些人在包扎著傷口,好些人在望著不遠處兩排有些奇異的人群。
這兩排人,一排是戚家軍的兵士,都是年輕后生,一個個臉上都透著興奮,卻都不敢吭聲,睜大了眼望著對面那一排人群。
兵士對面那一排是這一次救下的幾十個女人,多數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女少婦,也有近三十的婦人,也全都靜靜地站在那里。
指揮西南水師戰船的胡震站在這兩排人頂端的中間,先望向那排女人,大聲說道:“你們自己再好好想想,有無失散的親人可找,確是親人都被倭寇殺了,家也燒了的,才能留下來做軍戶。有不愿做軍戶的,現在還可以去投親靠友!”
那一排女人全都低著頭,沒有一個應聲的,更沒有一個離開的。
胡震:“那就是你們都愿意留下了。那好,那就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往后,臺州衛就是你們的家。”說著他又轉對那排士兵:“你們也聽清楚了!還是老規矩,從左邊開始,第一個是一號,排下去是幾號就是幾號。誰拈著你們,誰就是你們的婆娘!軍規就是父母之命,拈鬮就是媒妁之,這就算明媒正娶了!不許嫌棄,不許私底下調換,跟著你們后不許打罵,要好好過日子!”
那排士兵齊聲應道:“是!”
胡震對他身邊捧著竹筒的那個士兵:“讓她們拈鬮!”
那士兵捧著竹筒向那一排女人走去,走到第一個面前站住了。
第一個女人怯怯地望著那個竹筒,然后閉上眼從里面拈出了一個小紙團,急著就想打開。
那士兵:“捏著。拈完了叫打開再打開。”
那個女人立刻將紙團捏在手心。
接著是按順序,一個一個女人從那個士兵捧著的竹筒里各拈出一個紙團,全緊緊地捏著。
那士兵在一個女人面前僵住了,那女人低頭靜靜地站著不去拈鬮。
那士兵:“拈呀!”
那女人抬起了頭:“讓下一個拈吧。”
那士兵懵在那里——這個女人剛從一場浩劫磨難中下來,從左額劃過眉間直至右邊的臉頰有一條長長的刀痕,兩眼卻還是這般明亮,硝煙汗塵依然掩不住她臉上那種說不出的生動!
對面那排士兵都把目光望向了這個女人。
那個捧竹筒的士兵:“你不拈鬮站在這里干什么?”
那女人依然執拗地說道:“讓下一個拈吧。”
胡震也看在眼里:“下一個吧!”
那士兵只好捧著竹筒遞向下一個女人。
對面那排士兵許多人的目光還盯在這個女人的臉,這女人卻把目光望向了齊大柱他們那邊。
雖然距離不近,齊大柱的目光這時竟和這個女人的目光接上了,心里莫名地一動。這時他身邊的弟兄們紛紛都站起了,他竟渾然不覺。
“你就是齊大柱?”一個身影在齊大柱身邊站住了。
“我是。”齊大柱漫聲應著,這才把目光移了過來,不覺一驚,連忙站起。
戚繼光站在他的面前。
“小民齊大柱參見戚將軍!”說著拱手就要拜下去。
戚繼光雙手扶住了他:“是條好漢!這一仗你們是頭功!我要賞你,賞你的弟兄們。”
齊大柱:“我們是自愿來的,不要賞。”
戚繼光:“來不來是你的事,賞不賞是我的事。我跟你商量,你愿不愿帶你的弟兄留下來在我這里干?”
齊大柱望著戚繼光:“我愿意!還有些弟兄也愿意。可有些弟兄只怕還得回去。”
戚繼光十分高興:“只要你愿意留下就行!想回的可以回去。”
“十七號!”這時那邊傳來大聲的宣號聲,接著便爆發出一陣哄鬧。齊大柱這邊的人目光又被吸引了過去。
原來是胡震驗完了第一個女人手里的數字,剛宣讀完號碼,士兵這一排的十七號提著槍在哄鬧聲中走向那個女人,離她還有一丈便停住了,向那女人伸出了手中長槍的槍桿,那個女人低下了頭,不知所措。
胡震:“捏著槍柄。”
那女人這才怯生生地捏住了那個士兵伸過來的槍柄,被他牽著向對面走去。
胡震接著念第二個號碼:“-網
“是。”胖太監答著就走,剛到門邊,那個隨從太監正好走了進來。
胖太監:“師兄來得好,干爹覺著身子有些不合適……”
“哪兒不合適了?”那隨從太監連忙走了過去,“干爹,該不是著了風吧?”
“都好幾天沒刮風了,哪里著風去?”楊金水十分不耐煩。
“也是。”那隨從太監連忙將眼瞪向胖太監,“是不是你不知輕重,扇子拉得太急了?”
“可沒有!”胖太監一聽汗就出來了,“干爹在這里,我可是掐著脈數拉的扇,一下不多,一下不少……”
隨從太監:“得了,你先出去。”
胖太監如蒙大赦,十分敏捷地走了出去。
楊金水知道他有事要稟了:“什么事?”
隨從太監順手拿起榻邊幾上一把象牙折扇展開了輕輕給楊金水扇著:“那個淳安知縣海瑞到牢里提審鄭泌昌何茂才去了。”
“審就審唄。”楊金水乜向他,“就這個事?”
隨從太監:“他是一個人去的。”
“一個人又怎么……”剛說到這里楊金水也覺得有些不對頭了,“趙中丞呢?”
隨從太監:“就是趙中丞派人來稟告干爹的。趙中丞說,那個海瑞晚上戌時到的,連他的面都沒見,子時就一個人跑到牢里提審去了。”
楊金水:“趙中丞就不去管他?”
隨從太監:“趙中丞說海瑞也是欽點的問官,有權提審犯人,他不便干預。”
楊金水兩只眼翻上去了:“好哇,他這是為了打鬼借助鐘馗了……”
隨從太監沒敢接,只是輕輕地扇著扇。
“我就知道有事!”楊金水忽地一下翻身下地連鞋也沒穿就向外面走去,“趕緊找到錦衣衛那幾個兄弟,去臬司衙門大牢!”
“鞋!干爹,你老還沒穿鞋呢!”隨從太監連忙提著鞋追了出去。
史載明朝省以上衙門大牢的提審房都是明暗兩間。提審犯人在外面的明間,記錄口供的人在隔壁暗間。據說這樣問案便于套供,犯人因見無人記錄,就往往會把原本不愿招的話在不經意間說出來。可見明朝之司法制度也充滿了陰謀為本。
海瑞身上帶有上諭,一路通行無阻,這時已在提審房坐下,靜候把鄭泌昌從牢里提來。
鄭泌昌還是那身便服,照舊沒有帶刑具,被一個獄卒領了進來。兩個人的目光立刻對上了。
鄭泌昌的眼中自然沒有了當時當巡撫那種居高臨下,可也并沒有待罪革員這時常有的恐懼和乞憐,灰暗卻平靜地望著海瑞。
海瑞本是個殺氣極重的人,這時目光中卻沒有應有的嚴厲,淳淳地望著鄭泌昌。
鄭泌昌見到他這種目光,眼睛便亮了些。
海瑞望向獄卒:“給革員搬把椅子。”
那獄卒連忙把靠墻的椅子搬到大案對面。
海瑞:“再搬過去點。不要對著大案,朝著東邊擺。”
獄卒愣了一下,把椅子又搬了過去面朝東邊擺在那里。
海瑞:“再搬把椅子對面擺著。”
獄卒似乎明白了海瑞的意思,連忙又從墻邊搬過來另一把椅子擺在那把椅子的對面。
“去吧,把門關上。”海瑞叫走了獄卒,這才從大案前走了過來,望著鄭泌昌,手往西邊的椅子一伸:“坐。”
鄭泌昌望了望他,坐下了。
海瑞依然站在椅子邊,沒有立刻坐下,把目光望向了提審房側面關著的那條門,大聲說道:“過來,到這邊當面錄口供。”
沉寂了一陣,那扇門開了,一個書辦托著一個木盤上面擺著一疊錄口供的紙,一只硯盒和一只筆幽靈般走出來了,帶上了側門,站在那里望著海瑞。
海瑞向主審官坐的那個大案一指:“你就坐在那里記錄。”
那書辦有些猶豫:“大人,這不合規矩吧……”
“哪有那么多規矩。”海瑞手一揮,“坐過去記錄就是。”
那書辦只好走到大案前,把椅子拖斜了,屁股挨著邊坐下,拿起了筆。
海瑞這才面對鄭泌昌坐下了。
鄭泌昌是嘉靖二十一年的進士。二十年了,從翰林院放知縣,升知州便干了十幾年,投靠了嚴世蕃才一路青云,當上了封疆大吏。官場什么規矩什么隱秘他不知道?這時本以為被海瑞提審會有一場雷霆斥辱,沒想到這個當時做下級就敢與自己分庭抗禮的知縣,現在當了欽差反倒如此以禮待之,而且一切都在明處,頓時心里便不是味來,坐在那里反而不自然了。
海瑞這才定定地望著他:“你是革員,我不能再以職務相稱。你中過進士,可我只中過舉人,也不能以年誼相稱。沒有定罪,我也不好直呼其名。下面我問你,就不稱呼了。”
鄭泌昌立刻感到了這個人從里面透出來的正氣,也立刻悟到了正氣原來只是一個“真”字!這時他是真正有些感動了,答道:“好。”
——牢頭屏住氣躬身把氣喘吁吁的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悄悄領進了暗間。
楊金水的目光立刻望向了通往提審房的那條側門,牢頭連忙走了過去,輕輕地將門閂推上。
閂上了門,牢頭又望向楊金水和兩個錦衣衛。
這時,提審房那邊隱約傳來了海瑞的問話聲:“圣旨下來之前,沈一石的家產是你們抄的。他一共有多少家產?”
楊金水的臉立刻陰沉了,徑直走到靠側門邊記錄口供那張案桌旁的椅子上坐了下來,側耳聽著。那邊傳來的鄭泌昌的答話聲果然清晰了許多:“沈一石的家是高翰文抄的,我不太清楚。”
牢頭見兩個錦衣衛還站在那里,便連忙走到墻邊搬起椅子往楊金水那邊走,錦衣衛那頭卻揮了揮手,那牢頭又把椅子放回了原處然后悄悄退了出去。錦衣衛那頭便在墻邊坐下了,另一個錦衣衛去關了房門,也在墻邊坐下了。
靠提審房的側門旁只有楊金水一個人坐在那里。
——海瑞見鄭泌昌第一句話便硬生生地推卸了,也不動氣,只對那書辦:“記錄在案。”
那書辦飛快地記錄。
海瑞:“高翰文是奉誰的命令去抄沈一石的家的?”
鄭泌昌:“當然是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的命令。”
海瑞:“記錄。”
那書辦立刻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了家沒有向巡撫衙門和按察使衙門稟報結果嗎?”
鄭泌昌沉默了。
海瑞:“回話。”
鄭泌昌:“稟報了。”
海瑞:“是口頭稟報還是書文稟報?”
鄭泌昌:“是口頭稟報。”
海瑞:“是向巡撫和按察使稟報的嗎?”
鄭泌昌聲音低了許多:“是。”
海瑞:“大聲點。”
鄭泌昌:“是。”
海瑞:“記錄。”
那書辦一直在記錄。
海瑞:“高翰文抄沒沈一石的家產既向你和按察使稟報了,你剛才為什么說不清楚?”
鄭泌昌:“因是口頭稟報,他說的本就不清楚。”
“你們是憑什么去抄沈一石家產的!”海瑞提高了聲調。
鄭泌昌:“圣旨。”
“奉旨抄家,你們難道不要給朝廷回話嗎!難道皇上問你抄家的結果,你也說不清楚嗎!”海瑞終于嚴厲起來,緊接著對那書辦,“把我的問話記錄在案!”
——楊金水的身子倏地坐直了,側耳等聽著下面鄭泌昌的回話。
兩個錦衣衛這時對望了一下目光,顯然也對隔壁那個海瑞的問話關注起來。
——鄭泌昌慢慢望向海瑞:“海大人這樣問,革員自然無話可說。可當時實情就是這樣。時間隔這么久了,我也上年紀了,記不起了。”
海瑞:“六天前的事你記不記得起?你自己親自跟人家談的事記不記得起?”
鄭泌昌一怔,沒有回話。
海瑞:“回話!”
鄭泌昌:“那應該記得。”
海瑞:“記錄在案。”
書辦立刻記了。
海瑞:“六天前,你和何茂才將沈一石家產賣給了徽商,當時沈一石的家產是多少?你們又是怎么作價賣給那些徽商的?記錄在案!”
鄭泌昌并不慌張:“海大人,圣旨上應該沒有問我這件事吧?”
海瑞這時緊緊地盯住鄭泌昌,眼中也慢慢閃出光來:“你的意思是皇上叫你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徽商的!”
——楊金水那張臉立刻比死人還難看了,倏地站了起來,望向兩個錦衣衛。
兩個錦衣衛此時卻十分冷靜,坐在那里一動沒動。
隔壁傳來了鄭泌昌的聲音:“我沒有這樣說。”
楊金水站在那里也一動不動了。
——海瑞:“那圣旨上怎么會有問這句話的旨意!圣旨叫我們抄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你卻把沈一石的家產賣給了別人。皇上事先知道你們敢如此膽大妄為嗎!”
鄭泌昌:“皇上自然不知道這件事。可我們也沒有把賣沈一石家產的錢拿到自己家去。”
海瑞:“到哪里去了?”
鄭泌昌:“我已是革員,海大人現在應該去問接任的巡撫。”
海瑞:“圣旨現在是叫我問你!沈一石的家產一分一厘都要充歸國庫!你們卻把它賣了,交不出來,我現在就可以上疏朝廷,著地方官抄你的老家。你在老家置的那么大宅院那么多田地,都要抵沒沈一石的家產充歸國庫。”
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朝廷自有明斷。”
海瑞:“那好。那我就上疏朝廷,同時行文都察院大理寺和戶部,讓朝廷有司衙門都給我一個明斷,沈一石的家產到底該不該追繳回來充歸國庫。”
——也不是害怕,大約是外暑內火交攻,楊金水突然眼前一黑,站在那里便晃了起來。錦衣衛那頭何等敏捷,一個箭步便無聲地躍了過去,一把扶住了他。
楊金水的臉白得像紙,這么熱偏又沒有一滴汗。錦衣衛那頭立刻伸出拇指掐住了他的人中。楊金水的眼慢慢睜開了。錦衣衛那頭便示意他走。
楊金水舉起一只手,強自鎮定,自己慢慢又坐下了。
錦衣衛那頭向另一個錦衣衛遞過一個眼色,那個錦衣衛搬過來一把椅子放在楊金水身旁,錦衣衛那頭挨著他坐下了。
——鄭泌昌這時的臉也白了,汗涔涔下:“海大人……”
海瑞:“我不問你了。把口供拿過來,讓他畫押。”
鄭泌昌:“我還有話說……”
海瑞只望著他。
鄭泌昌:“賣沈一石的家產我沒有拿一分一厘……”
海瑞:“這一句不必記錄。畫押!”
那書辦把口供拿了過來,將筆向鄭泌昌一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