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錦:“快掐人中!”
那錦衣衛本就熟通此道,有了吩咐,大拇指便掐住蕓娘的人中,立刻又說道:“還有饑餓的癥狀。”
黃錦又轉對另一個錦衣衛:“喂口熱水!”
高翰文突然接:“沒有熱水,我這去燒。”
黃錦:“我呸,等你燒熱了水,人也沒了。端碗涼水來,不要用井里的,用缸里的。”
那個錦衣衛奔了出去。
黃錦已從書桌前走了過來,彎下腰端詳蕓娘的癥狀:“為什么沒吃飯,是鎮撫司沒給糧米嗎?”
高翰文也已捧著圣旨站起了,立在一旁,知是問他,答道:“廚房里有。”
黃錦:“為什么不做?”
高翰文哪里能答,低頭默在那里。
端水的錦衣衛捧著一碗水進來了,過來便要喂蕓娘。
黃錦:“這不是吃的,端著待在邊上。”
那錦衣衛便捧著水待在那里。
黃錦挽起了右手的衣袖,伸直食指中指在水里浸濕了,一邊吩咐攙著蕓娘的錦衣衛:“扶住她的頭。”接著便用食中二指在她的左頸部先用水輕刮了刮,接著夾扯起來。
一把,兩把,三把,蕓娘的頸上便顯出了紫黑色的一條!
隨著一聲輕哼,蕓娘悠悠醒了。
黃錦:“莫動,還有兩處。”說著又去頸部的另一邊扯了幾把。
又是一條黑紫。
“扶住頭,后頸還有一處。”黃錦又轉到蕓娘的背后,在她后頸脊椎處又扯了幾把。這才站起了:“坐著莫動,換碗水給她喝。”
民間中暑救急,北人放血,南人扯痧,尤以揚州人精于此道。湖廣一帶扯得滿頸滿胸滿背,揚州人只要在頸部扯上三處,即可救人。黃錦就是揚州人,蕓娘又是江南體,三把下來已然解暑。
黃錦走到了錄房門口,那錦衣衛又已換了一碗水端了進來。
黃錦望著午后的烈日:“日頭毒,可你們也不能在這里待了。找把傘給他們打著,送到高大人府里去吧。”
蕓娘已經強撐著自己站起了:“公公,你們讓高大人走吧。他走他的,我走我的。”
黃錦回過了頭:“你說什么?”
蕓娘雙手接過錦衣衛遞來的水喝了兩口,已經平靜:“我是鎮撫司的上差從杭州押來的,要是宮里認為我沒罪,我就回江南去了。”
黃錦望了望蕓娘,又望了望高翰文:“扯淡!老祖宗都交代了,高翰文莫非想棄了你?”
蕓娘:“公公誤會了,我和高大人素絲無染,說不上棄不棄的話。”
黃錦:“你們還是生米?”
太監口不擇,高翰文和蕓娘已然有些尷尬。*網
蕓娘低下了頭:“我說了,我和他素絲無染。”
“這是怎么說……”黃錦有些意外,望了望門外,又回頭望了望二人,“老祖宗可是打過招呼的,高翰文,你怎么想?”
蕓娘不待高翰文開口連忙接過話去:“老祖宗真要可憐小女子,就請安排我搭坐一條官船送我回去。”
“出去吧,先出去吧,出去了再說。”黃錦轉對一個錦衣衛說道,“今夜安排她到一個客棧睡一宿,她真要走,我也要請示了老祖宗再說。”說完走出了錄房。
蕓娘身子雖依然虛弱,已經提起了包袱,跟著走了出去,再沒看高翰文一眼。
一個錦衣衛跟出去了。
另一個錦衣衛看著高翰文:“高大人也快拿了東西走吧。”
高翰文再抬腿時才驀地覺得腳下又沉又軟,幾步路竟如此漫長,走到門邊,滿目日光,只看見竹竿上曬著的自己那兩件長衫!
從北鎮撫司詔獄出來,黃錦徑直去了玉熙宮復旨,回奏高翰文已經放了,又拽了個空隙在大殿門口悄悄將蕓娘要回江南的事向呂芳說了,呂芳嘆了口氣,吩咐讓蕓娘搭乘抓齊大柱的錦衣衛官船同去。
這一路差使辦下來已是酉牌時分,當夜又是黃錦當值,氣也沒得喘,滿身臭汗又來到了司禮監值房。
下午當值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見他進來連忙站起:“辛苦。”
黃錦取下了帽子,一個當值太監連忙接了過去。
黃錦自己解著身上的袍子:“差使耽誤了,讓孟公公多當了半個時辰的值,明兒我也替你多當半個時辰,你趕緊去吃飯歇著吧。一身都臭了,快打盆水來!”_網
那個當值太監替他掛好了袍子立刻奔了出去。
那孟姓秉筆太監臉上笑著:“宣個旨去了好幾個時辰,一準是把那個高翰文送回家了。黃公公,忝在同僚,咱家服你的為人,可也勸你一句,在這里當差,也不能太菩薩心腸了。”
當值太監已經端著一盆水搭著一塊面巾又進來了。
“罪過。”黃錦已然脫掉了內衫,讓那當值太監在身上擦著,“做了我們這號人想修成菩薩,十輩子以后的事了。救一條命算一條命吧。”
那孟姓秉筆太監一向以沉默寡見長,今天已是多說了很多話了,這時不再接,只說道:“那我走了。”
黃錦:“慢走。”
孟姓秉筆太監走了出去。
“我自己來吧。”黃錦待那當值太監擦了后背,在面盆里又絞了面巾,便從他手里把面巾拿了過來,自己擦脖子和前胸。
“你出去。”陳洪的聲音在背后傳來。
那當值太監慌忙低頭退了出去。
黃錦的手停了一下,接著顧自擦著身子:“陳公公還不歇著?”
“你不一直沒歇著嗎?”陳洪反問一句,走到他對面的椅子前坐下了。
黃錦已然知道他要找什么碴了:“嗨。難得曬個太陽,也就宣個旨跑個腿罷了。司禮監的事第一是老祖宗,第二便是你陳公公,當家的是你們,我們歇著不歇著都這樣。”
“可不一樣。”陳洪說這話時臉色已經不好看了,“從太宗文皇帝開始,宮里便定了鐵規矩,鎮撫司歸首席秉筆管,我現在就當著此職。今日你去鎮撫司,連個招呼也不跟我打,又說我是個當家的,又把我的家給當了,黃公公,這又怎么說?”
“原來說的是這回事,我賠罪。”黃錦一邊說著,一邊照舊去絞面巾擦身子,“可當時主子萬歲爺給老祖宗下了旨,老祖宗一出殿門就看見了我,叫我去宣旨,說是立馬放人。我要再來請你陳公公的示,便違了主子的旨。沒辦法,只好先破一破規矩。陳公公要問這個罪,我認了就是。”
“上有主子萬歲爺,下有老祖宗,我敢問你的罪?”陳洪早就摸清了底細來的,也知他會拿上頭來壓自己,這時并不動怒,“可鎮撫司那邊向我報了,主子的旨意里只說放高翰文,沒說放那個女的。現在那個女的在哪里?”
黃錦:“陳公公這個責問我倒真聽不懂了。主子的旨意里是沒有說放那個女的,可當時抓高翰文的旨意里也沒說要抓那個女的。那個女的是陪著高翰文進的詔獄,今日既有旨意放高翰文,當然一并放了。這也有什么錯嗎?”
陳洪眼中露出了兇光:“江南織造局的事,沈一石的事,全在那個女的肚子里裝著,你放了她,是想替楊金水開罪,還是怕她抖出其他人什么事?”
黃錦:“在江南織造局伺候楊金水的人多了,跟沈一石打交道的人也不知有多少,莫非就這條理由都要抓起來?陳公公,浙江的事已經夠讓主子萬歲爺煩心了。老祖宗也不是沒打招呼,我勸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鎮撫司歸我管!”陳洪終于被激怒了,在茶幾上拍了一掌站了起來,“你們今天少了一事,日后事情就都在我頭上。那個女的是你放的,我給你面子,你立馬給我把她抓回詔獄。”
自從半個月前呂芳發去守永陵,陳洪露出了曹操模樣,黃錦便從心里跟他劃地斷義了,上回治了他的心腹,便知道這場架遲早要吵,今天被他逮住了這個理由,不吵也收不了場了。遲吵是吵,早吵了今后見面也就再不用熱不是熱冷不是冷了。打定了這個心思,黃錦上身這時還光著,干脆扯開了褲頭,將面巾伸進去擦著:“多謝陳公公給我面子。可這個差使是主子下給老祖宗的,要給面子陳公公還是去給老祖宗面子吧。”
“休要拿老祖宗來壓我!”陳洪一把抓去,五指罩住了茶幾上的茶碗,手哆嗦著直顫,“老子告訴你,我認干爹的時候,你還在酒醋面局搬壇子呢!給臉不要臉,你去還是不去?”
黃錦:“我是不要臉,總比戲臺上曹操那張白臉好些。”
“你說誰是曹操!”陳洪哪里還能再忍,抓起茶碗狠狠地向黃錦身邊那個面盆砸去!
這一下砸得好重,茶碗砸在面盆里,穿過水面仍然碎成幾塊,茶碗里的水,面盆里的水一齊濺了出來,把黃錦那條褲子濺得又是水又是茶!
緊接著,黃錦一腳將面盆向陳洪方向踢去!
一面盆的水連著那只面盆踢飛向陳洪,陳洪想退又被身后的椅子擋住了,那面盆直砸在腳邊,一身的袍子上也立刻全是水,全是茶!
“反了你狗日的!”陳洪咆哮了,撲了過來,便劈頭扇向黃錦。
黃錦這時上身光著,手還提著褲子,無法還手,只得將頭一閃,這一掌劃下來還是落在他的肩頸部,立刻紅了。
黃錦飛快系好褲子,雙手抓住了陳洪的袍襟,往后推去。
陳洪被他推得退了好幾步,也伸手來抓黃錦,苦在他上身沒有衣服,這一抓只在他肩胸部抓出了幾條血痕,自己卻已被黃錦推倒在椅子上,緊緊按在那里。
陳洪便來抓黃錦的臉部,黃錦早有防備,頭一低狠狠地向陳洪的胸口一頂,這一下連人帶椅子往后翻倒了。陳洪仰面被壓在地上的椅子上,黃錦兀自緊抓頂著他不撒手也不松頭:“我叫你打!我叫你打!打吧,打呀!”
從陳洪一進來開始吵,門外的當值太監早知大事不妙,已有人去追回了剛離開的那個孟姓秉筆太監,這時孟姓秉筆太監在頭,幾個當值太監在后都奔進了值房。
孟姓秉筆太監:“這如何使得!這如何使得!黃公公快撒手!還不快拉開了!”
幾個當值太監慌忙奔了過去,使好大勁才拉開了黃錦。
黃錦被兩個當值太監拉著站在那里喘氣。
陳洪兀自仰面躺在椅子上喘氣。
孟姓秉筆太監親自過去了:“快,扶起陳公公!”
幾個人一起連椅子帶人扶了起來,陳洪已是面色煞白,被孟姓秉筆太監扶著在那里大口喘氣。
孟姓秉筆太監真是急了:“還不扶黃公公出去!”
“別拉我!”黃錦兀自在那斗氣。
孟姓秉筆太監跺了下腳:“黃公公,不為自己想也得替主子和老祖宗想,你想氣死萬歲爺和老祖宗嗎?走吧!”
黃錦摔開了扶著他的當值太監,光著上身,一把抄起椅子上的衣衫沖著走了出去。
孟姓秉筆太監低聲問陳洪:“陳公公傷著沒有?我去喚太醫?”
陳洪喘息漸定,在那里出了好久的神,突然冒出一句:“吩咐下去,今天的事有誰透露一個字立刻打死。”
孟姓秉筆太監:“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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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用汲從船的那頭走過來了:“也就這么多糧了,發船吧。”
海瑞拍了拍手掌:“錐心。十年倭患,畢其功在此一役,眼下卻只抄出這么點贓財,十船糧也就夠前方將士吃不到十天。”
王用汲總能把苦地當做樂天,笑了一下:“那就讓前方慢慢打,我們慢慢查。前方多打一天,你我的欽差就多當一天,前方多打一年,你我在杭州就多待一年。一邊查贓款,一邊游西湖,這可不是人人都能當到的美差。”
海瑞早已習慣了王用汲這般笑談人生的作派,特認真地問他:“你說新的旨意下來,會不會讓我們立刻查抄鄭泌昌何茂才藏在另一些官員家里的贓財?”
王用汲:“那才是一注大財,可都是嚴家和京里大員在浙江的份子。要是有這樣的旨意,胡部堂這一仗也打贏了,朝堂清流這一仗也就打贏了。”
海瑞神情沉郁了下來:“那嚴黨就不會讓胡部堂打贏這一仗。也就一兩天見分曉的事,全看皇上圣明了。發船吧。”
王用汲大聲喊道:“發船!”
二人一前一后走上跳板,走到了碼頭上。
“發船!”
“發船!”
各條船上都傳來了號令聲。
今晚恰好是順風,每條船的帆篷都拉起了。接著是收跳板,撐竹篙,糧船離了岸,帆篷便飽吃著風,向下游駛去。
碼頭上只剩下了一小隊二十余名執著火把的兵士,站在兩邊。海瑞和王用汲踏著石階向上走去。
驀然,他們望見碼頭頂上兩盞燈籠,燈籠中間站著身穿便服的趙貞吉和譚綸。
海瑞和王用汲的腳步同時停住了,對望了一眼。
碼頭頂上,趙貞吉從身邊的親兵手里拿過燈籠:“將那盞燈籠給譚大人,你們還有下面那些兵士都到四處去警戒。”
另一個親兵立刻將燈籠遞給了譚綸,接著向碼頭兩旁的兵士喝令道:“撤到四周,遠處警戒!”
碼頭兩旁執著火把拄著長槍的兵士立刻聽令轉身跑離了碼頭,在碼頭的四周分散站了。
趙貞吉和譚綸各打著一盞燈籠,踏著石階向海瑞和王用汲走了下來。
四個人在碼頭石階的中部碰面停住了,海瑞和王用汲揖了下去。
今日趙貞吉的神態與往日顯然不同,目光中透著重重深憂,嘴角邊卻掛著無奈的笑容:“不必多禮了,有要緊事跟二位商談。靠水邊去說吧。”一邊說一邊還伸出另一只手讓了讓,接著打著那只燈籠率先向碼頭靠水面處走去。
海瑞王用汲同時望向譚綸。
譚綸知他們要問什么,點了下頭:“下面去談吧。”
三人共著一只燈籠,跟著走了下去。
趙貞吉:“坐,請坐。”招呼著自己先在水面前的石階上坐下了。
“坐吧。”譚綸也坐下了。
海瑞和王用汲便在他們身后那級石階的兩側坐下了,望著二人的頭背,望著他們用手擱在膝上那兩盞燈籠發出的光。
兩盞燈籠照著黑沉沉的水面映出不到一丈方圓的波光。
“朝廷的旨意下了,天黑前到的。”趙貞吉的背影。
王用汲望向海瑞,海瑞只盯著趙貞吉。
趙貞吉:“鄭泌昌何茂才斬立決,家財悉數抄沒。”
又是斷句,海瑞和王用汲默默地等他說下去。
趙貞吉:“趙貞吉譚綸海瑞王用汲一干欽案人員尚能實心辦差,查辦江南織造局浙江布政使司按察使司貪墨巨案,頗有勞績,著立刻將浙案具結呈報朝廷,內閣會同司禮監論功敘獎。”
“什么勞績?什么功獎?”海瑞低沉的兩問,掠過黑沉沉的河面,蕩起一片回聲。
王用汲低下了頭,譚綸也坐在那里一動沒動。
這一次趙貞吉也沉默著,好久才答道:“問得好。我已經寫好了請罪的奏疏,可你們不應受連累。剛才跟譚子理商量了,我們倆另外還聯名上了一道奏疏,保舉海知縣出任曹州知州,王知縣出任臺州知州。小人氣長,君子也不能氣消。”
譚綸立刻接了:“朝廷要是不準這道奏疏,我和趙中丞一起辭職。”
“多謝趙中丞譚大人的保舉。”海瑞剛才還近乎低吼的聲調現在顯出一片蒼涼,“但不知讓我們出任知州后還能為朝廷為百姓干什么?”
趙貞吉:“當務之急是為胡部堂前方抗倭籌集軍需。秋后了,再苦一苦百姓,將今年該收的稅賦,尤其是桑戶的蠶絲稅收上來。軍國大事,百姓也能諒解。”
海瑞站起了:“那么多贓款不去查抄,還要再苦一苦百姓……趙中丞,譚大人,這幾個月海瑞作為你們的屬下多有不敬,屢添煩擾,今后再也不會了。曹州知州我是絕不會去做的,淳安知縣我今晚就寫辭呈。母老女幼,家里那幾畝薄田也該回去種些稻子了。”說著便轉身撩袍向碼頭上走去。
“剛峰兄!”譚綸倏地站起了。
海瑞暫停了腳步。
譚綸將燈籠遞給王用汲,一個人走了上去,面對著海瑞:“還有一件事沒有告訴你,鄢懋卿南下巡鹽了,第一站就是浙江。你就不想等等他嗎?”
海瑞一震,也望向了譚綸:“子理兄你以為大明朝還有利劍嗎?再利的劍握在你們手里也不過一把生銹的刀。說話難聽,請多包涵。”拱了下手提袍又走。
譚綸一把扯住了他的袍袖:“你怕嚴黨了?”
海瑞慢慢又轉過頭望向了他:“子理兄真敢說話呀。想留我也行,你們奏請朝廷讓我到江西去,到嚴嵩的老家分宜去當知縣,你去江西當按察使,可否?”
譚綸被他的話逼住了。
海瑞輕輕拿開了他的手,聲音卻有意大了,為讓下面的趙貞吉也聽到:“我的辭呈望趙中丞譚大人不要再壓!”
說完這句海瑞再不回頭,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黑沉沉的碼頭之上。
譚綸慢慢轉過了頭,望向依然坐在那里的趙貞吉。
趙貞吉也慢慢站起了,王用汲跟著慢慢站起了。
突然,趙貞吉將手里的燈籠往河里一扔:“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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