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外傳來了齊大柱的聲音:“恩公,是我。大柱看望太夫人、夫人和恩公來了。”
海瑞默了片刻:“我日間已經說了,過去的事都過去了,無需你來看我們。夜深了,太夫人和夫人都睡了,你走吧。”說著轉身就要走。
“恩公!”門外齊大柱的聲音自些激動,“我是奉旨來看恩公的!”
海瑞倏地停住了腳步,目光一閃。
北屋里海母發聲了:“開門,讓人家進來!”
海瑞走回門邊,扒開門閂打開了院門。
一點燈籠光照了進來,一個錦衣衛的人打著燈籠站在門側,齊大柱的女人攙著齊大柱站在門口。
齊大柱的女人看見海瑞眼里也是很激動:“你自己扶好了。”
齊大柱伸出一只手扶著門框,他女人在門外就向海瑞跪下了:“大柱的媳婦給恩公磕頭了!”說著便磕了個頭。
海瑞對她卻很客氣:“快起來。請進來吧,”說時目光已經關注到艱難地扶站在那里的齊大柱。
齊妻站起了又去攙好了齊大柱。
“受傷了?”海瑞望向齊大柱。
齊大柱強笑:“皮肉傷,恩公不要擔心。”
海瑞:“扶他進來吧。”
齊妻扶著齊大柱邁過了門檻進了院門。那打燈籠的錦衣衛便候在門外。
海瑞關上了門:“慢慢走。跟我來吧。”
三人慢慢向北面正屋走去。
徐階府書房
連夜,還是日間在內閣值房的那四個人都被緊急招來了。
四個人知道一定是有了大變故,雖在書房,卻每個人比白天在內閣值房還緊張站在各自的椅子前都沒有坐下,全望著中間坐著的徐階。
徐階面容凝重,語調卻依然平靜:“坐吧,都先請坐吧。”
李春芳在他右邊上首,高拱在他左邊上首,趙貞吉挨著李春芳,徐瑤挨著高拱這才都坐下了。
那摞票擬還是擺在徐階的膝上,他慢慢望向四人:“剛接到的旨,皇上命我們明日巳時把這些票擬帶到玉熙宮去批紅。”
高拱立刻接:“皇上準了這些票擬?”
徐階輕嘆了一聲:“準了還要我們去玉熙宮干什么?”
四個人又都沉默了。
徐階:“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呂芳呂公公已經發配到南京給太祖高皇帝去守陵了!”
四個人都是一驚,睜大了眼望著徐階,幾乎不敢相信。
徐階:“陳洪陳公公接了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位子,明天的紅都該他批了。”
四個人全都默在那里。
徐階:“不能再猶疑了。今晚我們就把票擬重新算一遍,從另外幾項里撥一百五十萬給工部,立刻進料,立刻修那幾座宮和那兩座道觀!”
李春芳這一次主動接了:“兵部可以分出去五十萬,俞大猷、戚繼光那邊兵部給他們發文,今年先不要主動出擊了,守住幾個要塞,先防住倭寇。”
徐階:“準擬。肅卿,官員的欠俸這次能不能少補發些?”
高拱:“還有什么能不能。在京各部堂官,外省巡按使、布政使、按察使一級的官員今年都先不領俸檬。四品以下的京官補發一半,四品以下的地方官全部補齊,要不然他們就會放開手去貪。”
徐階:“這樣能分出多少銀子?”
高拱:“也該有四五十萬吧。”
“那就還差五六十萬。”徐階望向了趙貞吉,“這可牽涉到受災地方的百姓和苛政賦稅地方的百姓了。戶部有辦法嗎?”
趙貞吉:“我想辦法。先從這塊分出六十萬吧。”
徐階:“那就趕快重新擬票!”
玉熙宮大殿
兩張紫檀大案又一左一右擺好了。
左邊還是站著司禮監,卻已經沒有了呂芳,陳洪身上的袍服也換了,是呂芳原來穿的那一級品服。緊挨著他的竟依然是黃錦,沒有受牽連,身上的袍服反而換上了首席秉筆太監的品服。再就是原來兩個秉筆太監,還增加了一個,是個生面孔。
右邊還是站著內閣,第一個當然是徐階,身邊有一個繡墩,他卻沒坐。挨著下來依次是李春芳、高拱。再下來便是列席的趙貞吉和徐瑤。
“徐闊老。”陳洪首次掌印,對徐階十分尊禮,欠著腰說道,“把內閣的票擬分部報上來吧。”
“好。”徐階先望向了李春芳,“李閣老,兵部先報吧。”
李春芳:“是。”答著拿起了自己面前案上的票擬,
玉熙宮精舍
嘉靖又坐在了蒲團上,那只銅磬又擺在了他的身邊。閉著眼,聽到這里豎起了耳朵。
外面傳來了李春芳的聲音:“兵部昨天一日一晚又重新細算了一遍,原來所算的銀子眼下用不了那么多,可以減出五十萬兩,供工部修萬壽宮與仁壽宮用。”
嘉靖睜開了眼,左手慢慢伸到銅磬中拿起了那根磬杵,卻停在那里。
玉熙宮大殿
陳洪立刻向末位那個新來的秉筆太監示了個眼色,那太監急忙走到對面拿起了李春芳遞過的票擬送到陳洪面前。
陳洪拿起了那支紅筆,用眼睛聽著那一聲磬杵落下。
所有的人都在等著那一記銅磐聲。
銅磐聲終于響了,陳洪運筆如飛,很快便在兵部那張票擬上批了紅。
徐階:“吏部,高大人報吏部的票擬吧。”
高拱:“兩京的各部堂官都愿意暫不領欠俸,許多家境尚好的官員也可以暫不領欠俸,因此吏部也能減出四十萬兩,以解君父之憂,撥工部修宮、觀用。”
末位太監立刻走過來了,拿起那份票擬送給了陳洪。
這一次銅磬很快響了,而且特別脆響,傳出了看不見卻聽得出的嘉靖此時心中的欣慰!
陳洪飛快地批了紅。
“該戶部了。”徐階望向趙貞吉,“趙貞吉,戶部的錢牽涉到百姓,你想好了辦法沒有?”
趙貞吉立刻答道:“已經想好了。今年受災的省份和征稅過重的省府必須安撫,該撥的錢一文不少都要撥足。”
陳洪立刻望向了他。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玉熙宮精舍
嘉靖的眼中犀出了一線光,那根磬杵慢慢放到了膝上。
玉熙宮大殿
趙貞吉:“歷來天之道是損有余補不足。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也有富庶的省份。
戶部已經跟南直隸、浙江還有湖廣行文,叫他們從各自的藩庫里拿出一些余款,或從各自的官倉里撥出一些余糧,接濟受災和征稅過重的省份。這樣,戶部也可撥出六十萬兩款項給工部。“
玉熙宮精害
嘉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一片祥和,卻沒有立刻去拿那根磬杵,而是更加專注地等聽趙貞吉那清朗悅耳的聲音。
接下來是徐階的聲音:“戶部這樣安排甚是妥當。只是南直隸、浙江和湖廣有無異議?”
接下來才是趙貞吉那好聽的聲音:“回閣老,一個月前屬下就已經跟這幾個省份公文商量了。昨天他們的回文都來了,都愿意撥款撥糧接濟,還都說了,上解君父之憂,下蘇災民之困,義不容辭。”
嘉靖立刻拿起了那根磬杵在銅磬上連敲了三下!
玉熙宮大殿
陳洪批這張紅時便掩飾不住格外的激動,立刻在心里告誡自己,要穩住,于是放慢了筆法,工工整整地換用楷書在這張票擬上慢慢批紅。
這張紅批了,最后該報工部的用款了,陳洪竟不再讓徐階去問,直接望向徐瑤:“徐侍郎,這樣擬下來,原定為宮里修殿和修仙觀的款項便有了四百萬兩。四百萬夠了嗎?”
徐瑤大聲答道:“回陳公公,天下一心都為的君父,工部一定將這四百萬好好用在工程上,保證在今年年底全部竣工,恭奉皇上居有定所!”
再也不用等里面的嘉靖敲磐,陳洪大聲地:“那就把工部的票擬立刻拿來批紅!”
徐瑤不待對面的太監來拿,親自將工部的票擬送了過去。
陳洪這回簡單,飽蘸朱砂只在票擬上寫了一個大大的“準”字!
塵埃落定了!所有的目光傘都望向徐階,等他如何結束會議。
徐階:“我大明白太祖高皇帝傳至當今圣上已經一十一世,福澤天下,圣德巍巍,直追堯舜!趙貞吉,你管著戶部,昨日戶部新上任的一個主事妄議圣意,你過問了嗎?”
趙貞吉提高了聲調,顯然是為了讓里面的嘉靖聽得更清楚:“回閣老,請閣老轉奏圣上。今日戶部點卯,那個海瑞來報到了。臣責問了他,他是個蠻夷之地出生的人,耿直過之,倒沒有別的心思。聽了臣的責罰,他也明白了自己的過錯。臣暫擬罰他六個月的俸祿,以懲他妄書的那六句話,他也自愿受罰。不知這樣責罰妥當否?”
所有的人都沉默在那里,所有的耳朵都在聽著精舍的響動。
“該出手時便出手,得饒人處便饒人!”人未見,嘉靖的聲音已經從精舍門口傳來了。
兩案十人全都走到案前跪了下去。
嘉靖又有了大袖飄飄的氣概,挾著風走到了正中那把御椅前坐下了。
所有的人都磕下頭去:“臣等奴才等叩見圣上萬歲爺!”
嘉靖在椅子上盤好了腿徑直望向趙貞吉:“為父的要知道疼愛兒子,做上司的要知道寬恕下屬。一句話便罰一個月俸,那個海瑞聽說還箅個清官,這半年你讓他一家喝西北風去?”
趙貞吉又磕了個頭:“圣上如天之仁,臣未能上體圣上之仁心,臣慚愧。臣愿意從臣自己的俸祿里分出些錢來,補給海瑞六個月的罰俸。”
嘉靖難得地笑了:“宋朝有個人曾經出了個絕對,叫做‘三光日月星’,愣是沒有人
對上。蘇東坡大才子,只有他對上了,徐閣老你應該記得他是怎么對的。“
徐階:“是。回圣上,蘇軾連對了兩對,第一對是‘四詩風雅頌’,第二對更為高明,是‘四德亨利元’,為避仁宗的尊諱,略去了亨利貞元的貞字。”
嘉靖:“到底是大學士,說出來頭頭是道。你現在是內閣首輔,內閣眼下只有你、李春芳和高拱三個人,太辛苦了點。把蘇軾省略去的那個字補上吧。”
所有的人都是一怔。尤其趙貞吉,趴跪在那里,額上已經滲出了汗珠。
徐階:“啟奏圣上,臣愚鈍,請問圣上,是不是在內閣添上一個貞字?這個貞字是否就在眼下幾個人中?”
嘉靖:“貞者,吉也。徐閣老也是天縱聰明哪。”
“臣領旨。著戶部尚書趙貞吉即日人閣!”徐階大聲傳旨。
趙貞吉連忙磕了三個頭:“臣謝圣上隆恩,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西苑朝天觀后墻小門外
大明無宰相,可在臣民心中仍然有宰相,凡人內閣者,一律目之為相,人閣即為拜相,趙貞吉算是人相了。但這還是外相,大明朝另有內相,那就是司禮監。誰都知道司禮監掌印太監便是內相之首,多少年來這個位子一直是呂芳坐著,今天,呂芳罷相了,他不能像外朝的官員,堂皇離京,便在天剛蒙蒙亮時悄悄向黃錦要了一輛馬車,先來到了這里,蒙皇上恩準,讓他把瘋了的楊金水一起帶走。
兩個陪他來朝天觀帶楊金水然后送他們出城門的也是黃錦安排的人,玄修之地,又是清晨,分外安靜,馬車停在小門外,呂芳坐在掛著車簾的馬車內,兩個陪護太監在車簾外說道:“老祖宗,您老且在車內安坐,孫子們去把楊金水帶出來。”
呂芳慢慢掀開了車簾,望著兩個陪護太監:“有勞。先幫我看看馮保在哪里,叫他出來,我有幾句話要跟他說。”
兩個陪護太監立刻面露難色,互相對望了好一陣子,其中一個答道:“老、老祖宗,孫子們勸您,馮保就不要見了。”
另一個接著說道:“陳公公要是知道了,孫子們丟了命是小,只怕他往后還要跟老祖宗過不去。”
呂芳淡笑了一下:“沒有誰會再跟我過不去,也沒有誰敢難為你們。”說著從衣襟貼肉處掏出了嘉靖賜他的那道符:“這是萬壽帝君的仙符,直接去見藍真人。請他先讓馮保見我,你們再幫楊金水收拾一下,帶出來跟我走。”
兩個太監望著那道符眼腈一下子直了,立刻跪了下去,高舉著兩手。
呂芳將符鄭重地放在一個太監的手里,兩個太監再站起時便頭也高了腰也直了,徑直便去敲門。
不久,里面傳出問話聲:“無量壽佛!誰?”
一個太監拉長了音答道:“萬壽帝君仙諭,要見藍真人。”
“無量壽佛!”里面的聲音立刻肅敬起來,那道小門也立刻開了,一個道人躬身行禮將捧著嘉靖那道符的兩個太監迎了進去。
“記得那次送你去裕王府一轉眼四年多了。”呂芳坐在后墻小門的門檻上,伸手拉起了跪在身邊的馮保在身邊的門檻上坐下,“那天好大的雪,咱們爺兒倆也是坐在門外,可那是司禮監值房的門外,沒想到今天會坐在這里見最后一面。”
“干爹!”馮保抬起了淚眼,愕望著呂芳,“陳洪那個賊竟然能煽動萬歲爺把干爹也趕走了?”
呂芳:“不關陳洪的事,也不是萬歲爺要趕我走,是我自己要走。當年我跟你說的那幾句話還記得嗎?”
馮保:“記得。干爹當時跟兒子說的是‘思危,思退,思變’。可這個時候,這么多人需要干爹護著,您老這一走,大家怎么辦?”說到這里馮保緊抓著呂芳的兩袖哽咽了起來。
“這正是我要見你的原因。”呂芳也抓住了馮保的手,緊緊地捏著,壓低了聲音,“將來我大明的主子先是裕王,后是世子,你要忍,只要忍到那一天,干爹這幾十年護著的人便都托付給你了。聽明白了沒有?”
“兒、兒子聽明白了……”馮保哽咽著答道,“只怕陳洪不會讓兒子活到那一天”
呂芳:“能不能活到那一天不在陳洪,在你自己。”說到這里呂芳的聲音嚴厲了:“你是儲君的人,不要看陳洪他們現在踩你踏你,可還沒有誰敢殺你,除非萬歲爺。我今天讓藍真人看萬歲爺的仙諭,就是為了讓他在萬歲爺面前替你說話。伺候好藍真人,你就能活到那一天。”
馮保哭著跪了下去:“兒子全明白了……,為了干爹兒子也要活下去。真有那一天,兒子第一個就把干爹接回來……”
呂芳笑了,眼中卻笑出了淚花:“一朝天子一朝臣,真到了那一天,我也回不來了。
有你在,就如同我在。你叫了我十幾年的干爹,給我磕了十幾年的頭,今天干爹也給你磕個頭,孩子們全托付給你了。“說完呂芳真對馮保跪了下來。
馮保怔忡間,呂芳那個頭已經恭恭敬敬磕了下去。馮保只得緊趴在地上。
通縣縣境驛道
由于是七月,又由于是中午,烈日當頭,驛道上此時竟只有這一輛馬車在往離京的方向馳去。從元初到這時,這條驛道已經三百年了,兩旁綠樹濃蔭,蟬嗚不已。
前邊路旁流過來一條小溪,清澈見底。
“停一停,喝口水再走。”轎車內是呂芳的聲音。
車夫勒住了馬,轎車停了。那車夫先跳下了車,擺好了踏凳,掀開車簾將呂芳扶了下來。
呂芳已經換上了平常百姓的藍色長衫,頭上也只束了發,臉面依然潔凈,下車后縱且望去,但見滿目濃綠,流水潺潺,他長長地舒了口氣,轉對轎車:“金兒,也下來喝口水。”
里面沒有接。那車夫也一旁看著,顯然不愿或是不敢去掀簾子接那個人。
呂芳轉對車夫:“你先去喝水洗臉吧。”
那車夫:“是呢。”便獨自向小溪方向走擊。
呂芳到轎車邊拍了拍車門:“下來吧。”
車簾這才慢慢被掀開了一條縫,露出了頭花白的亂發,露出了楊金水那張癡癡的臉。
呂芳十分慈祥地:“來,下來。”
楊金水這才半爬著從轎車里出來了,兀自四面張望。
呂芳向他伸過去一只手,楊金水搭著他的手踩著踏凳下到地面。
呂芳:“知道這在哪兒嗎?”
楊金水搖了搖頭,竟一個人小跑了起來,也不遠去,就繞著轎車和那馬一圈一圈地跑著。
呂芳在路邊樹下一塊石頭上坐下了:“甭跑了,過來。”
楊金水只當沒聽見,兀自繞著馬車小跑。
“過來!”呂芳低聲喝道。
楊金水刷地就停住了,十分驚懼的樣子,慢慢挪向呂芳。
呂芳又向他伸出了手,楊金水僵硬地將自己的手遞了過去,呂芳拉著他的手,楊金水在他面前蹲了下來。
遠處,那車夫正在脫下汗裳,用溪水在擦著身子。
呂芳輕聲地:“金兒,從這一刻起你不用裝了,咱爺兒倆平安了。”
楊金水開始還怔怔地望著呂芳。
呂芳:“三年多也真是苦了你了現在好了!咱們爺兒去給太祖爺守陵了。太祖爺也不會說話,也不會生氣。沒有人再算計咱們了……到溪邊去,把頭發把臉還有咱們這只有半條的身子都洗干凈了。從今往后,咱們爺兒倆干干凈凈做人。”
楊金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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