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長過世后半年,我和路遙才從那場災難里面恢復過來。路遙的毒癮終于戒掉,而這段時間我們兩個幾乎不出門,可說是與世隔絕,外加我頗花了番功夫捂住了消息,是以外人誰也不知道我們發生了什么。那以后路遙和我最終重新回到了醫館,繼續做大夫。那時候生活雖然傷心抑郁如一灘死水,但是也算平淡。可是就在我們重新回到醫館的五個月后,路遙收到了一封信。便是這封信,將我們兩個的生活重新攪起驚濤駭浪。”
說著,傅秋燃頓了頓,轉向殷梨亭,問了一句并不相干的話:“殷兄,你雖是外行,但是也和路遙接觸已久。你覺得路遙作為一個大夫,可算合格?”
殷梨亭聽得這個忽然□來的問題,有著些微不解,卻是毫不猶豫的開口道:“豈止合格?小遙醫術卓絕,仁心仁術。去看網--.7-k--o-m。我師父師兄們都是贊譽有加,便連極少贊人二哥,也對她的醫德頗是推崇。若說小遙不合格,那怕是天下便沒有幾名好大夫了。”
傅秋燃聽得殷梨亭如此說,嘴角挑起三分笑意,卻極是苦澀。他并不置評殷梨亭的話,卻是繼續回到了原來的話頭,“那封信乃是當時若長遇害的那股義軍里一個軍官冒著極大的風險寫給路遙的,只因路遙和若長曾經救過他的命。在信里面,他向路遙透露了若長真正的死因。”
說到這里,傅秋燃再次拿起酒壺,給自己到了杯酒,一口口的喝了下去。殷梨亭知道每逢他說到這些舊事里最難之處,便會有此習慣,于是坐在一旁并不語,心中卻微微發緊。
果然傅秋燃飲完杯中之酒,復又聲音微啞的開口道:“那名軍官在信中說,當時義軍扣住了若長,知道他是援救大夫,本不欲害他,只想以他做人質同官軍交換自己被俘的兄弟。是以寫了封信,派人送到了最近的援助大夫的駐扎地。然而過了義軍所定的交涉的最后時分,他們仍舊不見官軍有任何動靜,甚至在第二日官軍便再次發動突襲。他們措手不及,傷亡慘重,一怒之下,這才……害了若長。”
殷梨亭聽到此處,皺緊了眉頭,不禁開口道:“官軍為何沒有動靜?顧兄和阿遙那會兒不是同官軍來往頗多么?難道官軍做看顧兄陷于敵手?”
“并非官軍坐視不理,若是官軍得了消息,便是為著自家口碑與人心向背也不能袖手,實則是那封信根本就沒有送到官軍手上!”
殷梨亭驚訝的瞪大了眼,聽得傅秋燃沉聲道:“那封信被送到最近的救援大夫的駐扎調配營地,之后卻沒有送到官軍那里,而是被扣了下來。扣下信的人,乃是若長和阿遙的在駐地的上司主事,一度也是名大夫。因為若長一年多來在駐地的表現極好,醫術醫德均是有口皆碑,人緣又好,于是頗有將那名不甚得人心的主事取而代之的勢頭。縱然若長本人并無此意,但是那廝卻是記恨在心已久。當時信便是送到了他的手里,于是,那混賬,竟然扣下了信件,全然沒有上報到官軍那里。這才讓義軍以為官軍拒絕了他們要求交換戰俘的條件,進而害了若長。”
說到這里,傅秋燃再難隱忍,“啪”的一聲將翠玉酒杯拍在石桌上,瞬間碎成七八片。半晌,眼中灼灼恨意仍舊不消。
殷梨亭聽到這里,怔怔半晌不能。從路遙口中,他聽得顧若長為人,便是不曾相見,卻也極是佩服,卻沒想到這樣一個有節有義學識淵博的大夫竟然是如此而去,心下不禁憮然。
傅秋燃足足靜默了一炷香的時間,才繼續道:“這些事情,一些是由那名義軍軍官在信中告訴路遙的,而另一些,則是我和路遙收到信后花了不少精力明察暗訪得到的。在完整了解事情的真相后,我和路遙的心情已經不是‘狂怒’可以形容的。然則那個混賬平日做事卻是滴水不漏,僅憑這一封在官軍眼里的叛軍軍官的信件,實在難以為證來公然扳倒他為若長報仇。我和路遙一度求訴無門,心中憤恨欲狂。然則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我和路遙知道了真相之后的僅僅三個月,老天便給了我們一個機會。”說著微微一頓,吸了口氣,繼續道:“那混賬剛剛從戰地回到常駐的醫館,便遇到一場災禍,傷得不輕,幾處臟腑出血,乃是極危險的癥狀。而恰好,他被同其它傷患一起送到了我和路遙所在的醫館。那個時候場面很是混亂,傷患太多大夫不夠,人來人往亂作一團,而阿遙卻一眼就認出了他。當時她立時叫來了我,在單獨的診室里接手了那個混賬的救治工作。便是在那個時候,由于人手嚴重不足,我支走了兩名幫手之后,除了我和阿遙便全無旁人在場。我們站在那人床前,陷入無窮的糾結矛盾。治病救人,是若長,阿遙和我,乃至所有大夫一直奉行的準則,更是路遙一直奉行的信念。可是面對這個人,我和路遙幾乎恨得幾乎欲啖其肉寢其皮。而在那種急救的情況下,作為一個大夫,想要了他的命實在輕而易舉。那種癥狀,只需得說搶救無效,然后稍微做些手腳,便可讓他死得神不知鬼不覺。而那也是唯一一次可以為若長報仇的機會,錯過了便在也難遇。于是,便是在那次,我和阿遙在掙扎了半晌之后,全然背棄了一直以來心中珍視的信念與成為大夫的時候立下的誓,只是走了一出過場,全然沒有做有效施救,輕而易舉的要了那個人的性命。”
說到這里,傅秋燃重重得吐出一口氣,轉頭看向殷梨亭,見他雙眉皺緊,一語不發,于是扯了扯嘴角。“如果說若長的死成為我和阿遙一輩子的噩夢,那么這件事,便是一把刀,時時戳著我和阿遙的心。當年我們修習醫道之時,師門上高懸匾額曰‘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我們一日不敢或忘。這件事情我們二人從未后悔,然則每每想起此以及這么多年來所秉持的信念,我和她都會日夜不安。這件事情以后,每逢接診病人,于我來說都似乎是要把這件事重新上演一番一樣,良知倍受煎熬,極度痛苦不堪。所以那不久以后……借著一次意外,我便徹底放棄了大夫這個行當。”
殷梨亭見得傅秋燃一聲長嘆閉上雙眼,心下一時間百味陳雜。他曾經聽路遙提過傅秋燃的醫術不弱于她,只是不再行醫而已。彼時他心中還奇怪為何傅秋燃同樣與路遙有著這番執著卻不再行醫,竟沒想到還有這番因由。可是隨即心中一沉,張口問道:“那,小遙她……”
傅秋燃未等殷梨亭說完,便知道他想問的會是什么,睜開雙眼微微一嘆,輕聲道:“阿遙她,和我不同。她雖是女孩子,但是在某些方面,比我和若長都要強韌勇敢。面對這些不堪的過去,若長會選則遺忘,我選擇逃避,而阿遙她則會選擇直視,哪怕那后面的東西于她來說再是難以面對。這些年來,她一直反復提醒自己當初所做過的事情,一次次扒開這道丑陋不堪得傷口,一次次的告誡自己要去還這筆債,為自己,也為再也沒有勇氣重新行醫的我,這才立志愿終身游歷行醫,有生之年絕不懈怠。‘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我這些年一直不敢去想,可是路遙把這幾個字牢牢記在心里,哪怕每每想起都會飽受煎熬。”
殷梨亭此時卻忽然想起昔日武當山上,路遙曾直指少林的圓業說“普濟天下博愛蒼生”這八個字她不敢有一日或忘,那時候他為這句話動容,卻不曾想這后面竟有著這許多的掙扎與艱難。孤山之上,路遙也曾因為說起昔年習醫之本心,進而情緒極是難過,幾近崩潰。彼時他并不明白其中原由,只盼她能好過一些,如今終于明白了其中曲折。
“阿遙這些年,不僅為她自己,也為了我。人最難面對的,便是一個不堪的自己。我縱然心中如何渴望,卻始終沒有辦法沒有勇氣面對這些過往,更難以重新去做大夫。雖然我不說,但是阿遙卻懂,她告訴我說這件事情她一個人做便已足夠了。所以她一個女兒家行走四方風餐露宿,并非只為了那一點懸壺濟世的執著。在她的身上,寄托著若長、我和她自己昔年的全部夢想和信念,更償還著我和她該償還的罪孽,哪怕我們從未后悔是如何欠下的這筆債。而我能做的,不過是全力助她。這些比起她心中所經受的,肩上所擔負的,十不足一。”說著,他忽然轉向殷梨亭,目光直入他的眼底,“這許多陳年舊事,如今世上除了我和阿遙,再無第三人知曉。我今日說與你聽,便是盼你,今后漫漫歲月,陪阿遙一路走下去的時候,可以讓她在面對這些過往之時,不再形單影只。‘普濟天下博愛蒼生’八個字,于她來說太過沉重,時時提醒著她我們對于醫者道德底線的背棄。我不想讓她后半生就為了這句話而活,而希望她能為了自己所愛所喜一路走下去,就好像當年若長還在的時候,再是艱難,她也會快樂。因為生活不僅為了信念,也更為了心愛之人。”
話至此處,殷梨亭眼中閃過萬千光芒,直至再復如琉璃一般清涼平靜,溫暖動人。然則片刻,他卻是雙肩些微一顫,似是想起什么,良久方輕聲道:“顧兄于小遙,即如父兄,亦是摯愛,梨亭只怕終究無法替代。”說著垂下了眼。從知道顧若長的第一天起,他便明白于路遙而,終生會把這三個字放在心里。本來微酸澀然的情緒在了解了兩人的過往以后很快變為混雜了感激與酸澀的復雜感受。可是每每看到身邊路遙清亮眼神,卻又立時將各種感覺掃之一空。可終究,對于路遙,他心中沒有底氣。
誰知傅秋燃聽聞,竟是笑了,一只手拍在殷梨亭肩上,“誰讓你替代若長了?殷梨亭便是殷梨亭,武當殷六俠。阿遙喚你喚的是一聲六哥,可不是若長。阿遙雖然有時候不開竅,可是絕不糊涂。”
殷梨亭聽聞,忽地抬起頭,神情不解中帶著三分微訝和明亮,目光灼灼神情切切,聽得傅秋燃道:“阿遙除了行醫,對于其它紛紛擾擾的事情歷來懶的在意費心。你看她那半吊子的功夫便看得出。可是自從去年秋末開始,我們二人之間的飛鴿傳書,她有無數次要我做這做那,從打聽紀姑娘下落,到收集江湖各路關于屠龍刀的動向。再后來甚至直接派人把紀姑娘送到秋翎莊,以及如今絞盡腦汁想辦法設計對付成昆。若說她設計洗脫張五俠是因為感于你們兄弟之情,那么紀姑娘的事呢?紀姑娘的事可是她在泉州時疫火燒眉毛的時候還在心心念念不忘的,只因為那時候她覺得你喜歡的是紀姑娘。阿遙腦袋靈光是靈光,可是有時候就有一根筋。那個時候她就如此這般替你打算思前想后,可見對你的情分絕不一般。也便是從那時后開始,我才留意到你。”
“傅兄,這……小遙她……”殷梨亭聞心中一躍,卻不知應該落向何處,想到晌午時分兩人的事,更是有些不知所措。
傅秋燃看在眼里,十分好笑,“阿遙心理分得很清楚,你是你,若長是若長。她若不是對你另眼相看,哪會耐煩和你這么久以來相伴相隨?怕不是早在半路上就甩了你一個人開溜了。不說別的,就單說你臂上這道傷,你可知小遙給你敷的是什么?”
殷梨亭一愣,下意識的看了一眼傷口所在之處,聽得傅秋燃道:“這么點皮外傷,用些金瘡藥便好。小遙一向討厭浪費亂用藥材,可是她給你這傷口上敷的,是當初她花了幾個月才調制得出一瓶的雪蓮溫骨膠,用了三支天山雪蓮和不少火絨草。這東西她自己一直不舍得用,今日給你倒是一涂大半瓶。若不是她待你不同,就是今天腦子抽筋了。”
殷梨亭驚訝的抬頭,他今日確實感到傷口處頗有些麻癢,往常受傷須得七八日方得有這般愈合時的感覺,以為只是錯覺,卻沒想到竟是藥效所致。
“阿遙嘛,有時候聰明的緊,可有時候笨的令人發指。她如今如此對你,怕是自己都未想過為什么。其實,依我看,你大可同她說你心意。”
殷梨亭聞,瞬時睜大了眼睛漲紅了面頰,直過了半晌,似乎才意識到什么,微微縱了眉頭,極輕道:“傅兄……你所說的這三件事情我自然都是信的,可是卻有一事,小弟迷惑許久……”
傅秋燃此時卻忽然一抬手道:“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答案,只有阿遙才能。但是我可以告訴你,如果有一天阿遙解答了你心中的這個疑惑,那么想來,她是真的愛上你了。”
最后一句話,讓殷梨亭手微微一抖,一只酒杯落在地上叮叮咚咚滾了幾滾,噗通一下落入湖中,激起層層漣漪,波動了月光。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