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還沒亮,小黑炭就被餓醒了。
不過這兩年她也沒少挨餓,哪怕臉色發白,雙腿發軟,她顫巍巍從角落里的稻草堆里爬起來,還是覺得不算太過難受。
出了門,小黑炭揉了揉眼睛,抬頭看了看才蒙蒙亮的天空,回望一眼自己那間只塌得只剩半個屋頂的土胚房,之后熟練地從院子的角落里拿起那只缺了一個小口的小破碗,來到旁邊的破水缸前,瓢了半碗被鎮上孩子扔了泥沙、變得渾濁不堪的水,咕嚕咕嚕全灌進肚子里,這才覺得好受了些。
小黑炭把嘴唇一抹,把小破碗放回原處,一陣風似地離開家。
她直接來到了鎮子上唯一的那家旅館,跟一個伙計打過招呼之后,從后院拿了一個桶,外加一輛木板手推車,把桶放上去,推著車子穿街過巷,來到了鎮子西邊的那口小水池邊。
這是她好不容易找到的活計。
平時鎮子的來外游客很多,旅店里的伙計都忙得很,沒時間去挑水,于是她就自告奮勇地接下了這工作。來回的路程剛好一公里,一桶水給五角錢,她推一桶水要花差不多一個小時,每天可以推五桶,剛好把旅店后院的水缸裝滿。
本來旅店還有推磨的工作,可是伙計嫌她力氣小,推得慢,就不用她干了,如果不是他們實在抽不出手來,這挑水的工作都輪不到她,因為實在太慢了。
小黑炭哼著當年娘親一直給她唱的小調,拿水瓢慢慢給水桶裝水。水桶放在手推車上,已經比她整個人還要高,所以每一瓢水,她都得站在兩塊墊起的磚頭上,才能倒進去。
也不知道是不是昨晚被她欺負得慘,那三頭大白鵝今天破天荒沒有來水池里洗澡。因此水池的水清澈不少。
將桶裝滿水之后,天邊已經泛起了魚肚白,小黑炭把水瓢放好,推著車子開始往回走。
這個水池是鎮子上唯一的水源,每天走的人很多,因此來回的路坑坑洼洼,小黑炭推得尤其吃力,幾乎每一步都花光了她全身力氣。
回去的路上,車子在上一個小坡的時候,她因為沒吃飯,使不上勁,推了好半天也沒推上去,期間路過的很多個同去挑水的村民,見她手腳并用。咬牙咧齒的模樣,紛紛哈哈大笑,眼中既有鄙夷,也有冷笑。
卻沒有半點同情。
更沒有人幫忙。
等回到旅館之后,天已經大亮了,等著水用的旅店伙計勃然大怒,重重往她胸口踹了一腳,小黑炭瘦弱的身體整個倒飛出去,跌倒在四五米開外。
只有二十出頭的年輕伙計從褲兜里摸出五角錢,揉作一團,狠狠甩在她臉上,指著門口吼道:“滾,以后都別來了。”
小黑炭臉色煞白,顧不上被踹得劇痛。連滾帶爬回來,在伙計面前磕頭,嘴唇哆嗦著,“對不起,對不起……”
那伙計因為沒水用,影響到了客人吃飯,正在氣頭上,就要繼續動手,可就在這時,有個年輕姑娘從外面匆匆走了進來,見到這一幕,連忙勸住那個伙計,小黑炭頭暈目眩,也不知道是給打的還是餓的,等到她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就發現那伙計已經不見了,面前站著那個幫她的年輕姐姐,正沖她微笑著,說:“我叫孫芷晴,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黑炭看著她,盡管對方幫了她,可她心中還是有些警惕,遲疑了一下,仍是沒有回答,只是低聲道:“謝謝你。”
孫芷晴看了一眼旁邊那桶大人都未必可以單手提起來的水,又看看這個頂多只有五歲、瘦得皮包骨頭、矮得只比大人膝蓋高一點的黑炭妞,心中莫名有些心酸。
“聽伙計說,你每天都要來這里挑水,是嗎?”孫芷晴看著小黑炭有些靦腆的臉,輕聲說:“要不要姐姐幫幫你?”
小黑炭退后一步,立即搖頭道:“不用的,我自己就可以。”
孫芷晴又問:“那你想不想吃飯?”說著,變戲法似的從身后拿出一個白面饅頭,舉到她面前。
小黑炭更加警惕,繼續退后一步,看著這個漂亮的大姐姐,眼中有些慌亂。
孫芷晴心中十分驚訝,想不明白自己表現出這么和善的樣子,這孩子為什么還這么害怕,難道說,她年紀這么小,已經懂得了“沒有無緣無故對人好”的道理了?
小黑炭緊盯著那個姐姐手里的饅頭,雪白雪白的,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臉色有些黯然。
她出來這么久,好像都快一年沒有吃過這么漂亮的饅頭了。
“你放心,饅頭沒有毒藥。”孫芷晴微笑道,用手指掰一小塊饅頭放進嘴里,自顧自吃了起來,這才將剩下的重新遞給小黑炭。
小黑炭站在原地,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孫芷晴嘆了口氣,只好指了指她手中的那揉成團的五角錢,說要不你把錢給我,我把饅頭賣給你好了。
黑炭妞眼睛一亮,但很快又黯淡下去,她怯生生說:“可是饅頭這么貴,五角錢買不到的呀。”
孫芷晴眼圈紅了一下,但她這一次沒有再給小黑炭拒絕的機會,將饅頭強塞進她手里,再把那五角錢搶過來,轉身就跑回了旅館的前堂。
小黑炭呆呆站著,覺得占了便宜的她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這時候之前踢她的那個伙計出來了,看了她一眼,就沒好氣說道:“有得吃就不錯了,現在世道這么亂,你一個沒爹沒娘的小孤兒,還保著那點家教,真當自己是大戶人家呢?也不瞧瞧你的樣兒,這得多磕磣的爹娘才能生出你這種孩子。”
小黑炭像被踩到了尾巴的小貓一樣,沖那伙計尖聲喊道:“不許你說我爹娘壞話,我娘是全天下最美的女子,我爹是全天下最帥的男人!”
那伙計抱著雙手,饒有興趣道:“你敢兇老子,有本事以后就別來這兒找活干。”
“不干就不干!”
小黑炭也是個倔脾氣,雙手拿著那個白饅頭,二話不說就轉身跑出了旅店的后院。
天已經徹底放亮,鎮上行人漸漸多了起來,小黑炭一路跑回了家,所幸半路并沒有遇到其他小乞丐,不然讓他們看到饅頭,準會被搶過去。
小黑炭將饅頭掰成兩半,一半自己吃掉,另一半用個膠袋包起來,放在她睡的稻草堆下面。
吃著軟軟饅頭的時候,小黑炭淚流滿面。
當年她娘親在的時候,除了香噴噴的饅頭,她依稀還記得吃過一種叫糖果的東西,只是她已經忘記是什么味道了,那天下雨的時候,雨水濕潤了泥,她還憑著印象在地上捏出幾個糖果,只是黑乎乎的,放在嘴里嚼了一口,一點味道也沒有,粗粗的,好不容易吞下肚子,再不想吃第二口了,不由滿心失望。
吃完了半塊饅頭,小黑炭終于覺得好受了一些,她想了想,邋里邋遢的小臉一陣天人交戰,最終還是下定決心,從稻草堆下面拿出一只跟她手差不多大的小布袋,從里面倒出四個一元硬幣,攥在手里,一路飛奔著跑出了家。
她拿著錢來到鎮子的一處糧食加工店,跟老板買了兩斤米糠,重新回到家里,將米糠倒進撿來的一個破臉盤,澆進水,慢慢攪拌成團,最后捏出一個個圓餅。
小黑炭其實知道。那個加工店的老板騙了她,說是四斤米糠,其實只有兩斤,不過現在糧食這么貴,稻谷的殼碾碎成的米糠,也不便宜,四塊錢兩斤米糠,她覺得也不虧了。
只是那四個硬幣是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下子全花出去,還是讓她有些肉疼。
不過做生意嘛,眼光總是得放長遠些,小黑炭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臨近中午,河市鎮上的大街小巷,開始有個渾身邋里邋遢的小女孩,捧著個破臉盤,在大聲嚷嚷,“賣米糠團啦,賣米糠團啦,五角錢一個,一元三個啦。香噴噴的米糠團,好吃又便宜嘞。”
只是別人看到她那個破臉盤里的十幾個拳頭大的米糠團,圓不圓,扁不扁,而且賣相極差,一時都沒有再看的欲望。期間還有幾個路過的游客,還忍不住譏笑起來,說你賣的這種東西,平時是拿來喂雞的,有時候連豬都不吃,落進人肚子里,沒準還能吃出病來。
甚至有人見她渾身臟亂,又黑又瘦,更是礙到了眼,喝罵道:“趕緊滾遠點,這么丑的東西,你爹娘當初生下來的時候,怎么不把你一把掐死,多看你兩眼都得害我吃不下飯。”
小黑炭也不在意,避開那些罵她的人,捧著破臉盤,依舊沿街叫賣。
只是一直在鎮上逛了三個多小時,幾乎走遍了所有地方,米糠團還是一個都賣不出去,期間有個餓了兩天的小乞丐,仗著比她大兩歲,個子也比她高,搶了她一個米糠團就往嘴里塞,可是還沒來得及吞下肚子,又干嘔了一聲全吐回地上,忍不住就將剩下的半個狠狠砸在小黑炭臉上,惡毒罵道:“又生又粗,還一點味道都沒有,怎么會有這么難吃的東西,吃屎都比吃這個好一萬倍!”
小黑炭呆呆站著,牙齒咬著嘴唇,淚水在眼眶里打著轉。
果然她娘親說得對。做生意是不可能一帆風順的,她這第一次買賣就以慘淡收場。
不過她也不后悔,雖然因為頂撞那個伙計丟了工作,但她并不覺得自己做錯了,米糠團賣不出去不要緊,她可以留著自己吃,可以吃好多天呢。
這樣想著,她捧著臉盤開始往回走,打算趕在天黑之前回家。
可就在這時,前面小巷的拐角處,走出來一個長得很高的男人,頭上戴著斗笠,肩上披著蓑衣,一步一步來到她面前。俯視著她說:“米糠團多少錢一個?”
不知為何,對上這個男人的眼睛時,小黑炭心中莫名的恐懼了一下,她下意識退后一步,不敢再看對方的臉,低著頭說:“五角一個,一元三個。”
喬治蹲下來,右手在臉盤里抓出三個米糠團,左手探進褲兜里,摸出一個一元硬幣,遞給小黑炭,“正好我肚子餓了,先來三個。”
小黑炭將硬幣接過,又驚又喜。
喬治也不廢話。一屁股坐在地上,將米糠團挨個塞進嘴里,吃得唏哩呼嚕,嘖吧有聲。
小黑炭看著這個男人,心情突然變好了些,她將硬幣放回破褲袋里,拍了拍,再擦擦眼角的淚痕,就要轉身離開。
可是她才剛走出幾步,那個男人突然喊住了她,“喂,你家在哪里,可以留我過夜嗎?鎮上的旅館已經住滿人了。”
小黑炭腳步一頓,看著他。臉色有些驚異。
“這樣,我也不占你便宜。”喬治想了想,說道:“鎮上的旅館住一晚要5元,如果你肯留我過夜的話,我給你2元怎么樣?”
小黑炭眼睛一亮,她想了一想,答道:“留你過夜可以,不過你得給我5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