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她能為了一句詩與兄長爭得面紅耳赤,轉頭又笑著遞上剛沏好的雨前龍井;能為了救一只受傷的雀兒,蹲在廊下耗上整整半日。
她也曾那樣的天真爛漫,心思單純。
可現在呢?在陳稚魚面前,她總忍不住計較。挑剔她的出身,品論她的容貌,比較她的性情,還計較張媛媛對她的熱絡比對自己更甚……甚至計較她方才說那番驚世駭俗的話時,眼底那份坦蕩從容,是自己如今再也尋不回的。
連窗外的日光都格外偏愛她一些,斜斜落在陳稚魚鬢邊,將她耳后那串珍珠墜子照得瑩潤生輝,光打在她的身上,她始終身處明亮,而自己……常年浸在潮濕中,被其所困。
木婉秋望著那抹柔光,忽然自嘲地勾了勾唇角,原來不是陳稚魚處處不如她,是她自己被困在舊日的泥沼里,反倒瞧不清眼前人了。
“木姑娘?”陳稚魚見她久久不語,關切地喚了一聲。
木婉秋猛地回神,指尖一顫,幾滴茶水濺在裙裾上,洇出小小的深色印記。她慌忙放下杯子,指尖在裙上徒勞地蹭了蹭,低聲道:“無事。”
只是那聲音里的慌亂,連她自己都騙不過。
恍惚間,那些年的癡盼又漫上心頭。從豆蔻年華里藏在書卷后的偷偷凝望,到及笄后聽著母親與媒人低語時的耳熱心跳,原以為此生定會嫁與那人,卻不想盼來的竟是他另擇新婦、更蒙圣恩賜婚的消息。
那日接到消息時,窗外的枯葉落得正急,她僵在原地,只覺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一塊,血糊糊的疼。那滋味,竟與當年聽聞生母撒手人寰時一般,不啻于死過一回。
她怎能不計較?
命運何曾對她有過半分優待?生母早逝,繼母面慈心毒,好不容易盼到的姻緣被生生斬斷,如今困在這方寸之地艱難求生,嘗盡冷暖苦楚——她本就是那個一路在失去的人啊。
可她是木家大小姐,生來尊貴啊……
偏生活得這般不自在,這般不自由。
既是如此,她厭惡陳稚魚,忍不住事事與她比較,又有什么錯?
木婉秋自嘲地牽了牽唇角,那笑意卻未達眼底,反倒添了幾分凄楚。心頭的死結纏了一層又一層,任她如何掙扎,終究是解不開。
或許,她木婉秋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小人。做不來那圣人姿態,更沒有那悲天憫人的品格,不過是個困在執念里,掙不脫、放不下的可憐人罷了。
正怔忡間,忽聞檐外傳來幾聲雀鳴,清脆得像極了兒時在府中后花園聽過的調子。
木婉秋下意識抬眼望去,只見廊下的石榴枝上落著兩只灰雀,正歪著頭啄食新結的青果,一派自在無憂。
她望著那對雀兒,忽然想起陳稚魚方才說的“世人皆如螻蟻”。可不是么,連枝頭雀兒都能隨心擇枝而棲,她卻被無形的繩索捆得死死的。
陳稚魚將她細微的神色變化看在眼里,端著茶盞的手微微一頓,終是沒有多,只靜靜呷了一口茶。
室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窗外的風拂過梧桐葉,沙沙作響,像是誰在低聲嘆息。
陳稚魚望著木婉秋緊繃的側臉,心底掠過一絲不忍。方才說那許多,原是盼著能解她幾分執念,可看她這副模樣,大約是半句也沒聽進去,對自己的芥蒂,想來也未曾消減半分。
她對木婉秋的心意,其實都藏在方才那席話里了——自來不覺得,女子之間非要爭個你死我活,為那點情愛姻緣掙得頭破血流,實在不值當。
可陳稚魚也深知,子非魚的道理,更遑論其間的苦楚,非是局中人,又怎能真正體會那切膚之痛?
世間事,素來是紙上談兵容易。隔著一層紗看別人的境遇,縱是說得頭頭是道,仿佛萬般通透,可真要將那錐心刺骨的滋味挪到自己身上,又能有幾人還能這般淡然處之?
怕也是難的。
她望著木婉秋那緊抿的唇線,心中暗嘆。
終究是各人有各人的劫數,旁人縱是心懷善意,也只能遠遠看著,難替分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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