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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百五十一章 遠行(八)

            遠行(八)

            風裹挾著刺骨的咸腥與一種陌生的喧囂,它裹挾著遠洋深處的腥咸與冰寒,蠻橫地劈開自清池工業區帶來的、那混雜著煤煙、鐵銹與汗水蒸騰的滯重氣息,蠻橫地灌入馬車廂內,顧懷抬手撩開厚重的棉簾,視線越過新鋪的碎石路,投向那片已然改天換地的海岸。

            無棣港。

            曾經荒蕪的海灘,如今已被連綿的碼頭、高聳的棧橋和鱗次櫛比的倉廩徹底征服,視野驟然開闊,鉛灰色的蒼穹低垂,壓著萬頃波濤,眼前不再是清池那種被規劃烙印、被秩序鉗制的鋼鐵森林,而是一片沸騰的、原始的、充滿掠奪與交換野性活力的大海,喧囂的人聲、號子聲、車馬聲、海浪拍擊堤岸的轟鳴,混雜著海腥、桐油、汗水和遠處工業區飄來的淡淡煤煙味,形成一股渾濁、滾燙、沉甸甸的聲浪與氣息,撲面而來,宣告著--

            一個迥異于農耕時代的貿易中樞已然崛起。

            車輪碾過碎石路的轆轆聲被這宏大的港口噪音徹底淹沒,顧懷的目光帶著審視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期許,緩緩掃過這片由他親手推動、卻由她悉心澆灌的熱土。

            深挖的港池如同這塊土地上被強行撕開的巨大傷口,桅桿如林,帆檣蔽日,來自江南的樓船最為醒目,船身高大巍峨,吃水線深陷,顯見滿載,赤膊的力夫們喊著低沉粗糲的號子,如同蟻群般穿梭于船艙與碼頭之間,他們肩扛手抬的,是一捆捆色彩斑斕、光潔如水的絲綢,那絲綢在冬日灰蒙的天光下,依舊流淌著江南水鄉特有的溫潤光澤,是這粗糲港口中最亮眼、也最昂貴的色彩,它們被小心翼翼地裝上等候的牛車,車輪碾過新鋪的厚重石板,發出沉悶的吱呀聲,匯入通往北境工業區的滾滾車流--那里,無數的工人和機器正饑渴地等待著這些原料。

            與之形成不同的,是一些形制略顯怪誕的海船,船身窄長銳利,船帆上繪著代表某個家族的家徽,亦或是一些猙獰的圖案,甲板上的水手精悍黝黑,眼神警惕如鷹,腰間大多挎著長短兵刃,此刻,他們正從船艙里卸下貨物--不是尋常的布帛糧米,而是成箱閃爍著冷硬金屬光澤的倭銀、氣味刺鼻的硫磺塊,甚至還有一串串用粗糙麻繩捆住手腕、神情麻木如同牲口的倭人男女。

            赤裸裸的掠奪與冰冷的交易在此上演,空氣中彌漫著血腥與銅臭混合的野蠻氣息,經過數年大魏默許甚至暗中推動的私掠,如今的私掠船幾乎能遮蔽大魏與倭國之間的海面,而無棣港與錢塘港,就是唯二能不受限制消化這種私掠成果的港口,旁邊,按刀肅立的魏軍士卒面無表情地維持著秩序,眼神里是對這種原始積累方式習以為常的漠然,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這掠奪行為最堅實的背書。

            視線稍移,懸掛著高麗王室旗幟的朝貢船隊則顯得莊重許多,衣著華麗的高麗使臣正與幕府派來的官員在碼頭上寒暄,彼此臉上都掛著笑容,他們身后,仆從們正吃力地抬下標注著“貢品”字樣的沉重箱籠,解開繩索,掀開箱蓋,里面是碼放整齊的雪白高麗參、光澤溫潤的瓷器、散發著藥香的成捆藥材,甚至還有幾匹神駿非凡、打著響鼻的濟州馬,這些貢品,連同那些私掠來的金銀硫磺,最終都將匯入北境這臺永不滿足的熔爐,或成為軍資,或流入市場,滋養著這片在鐵與火中重生的土地。

            更遠處,巨大的船塢是最顯眼的建筑,震耳欲聾的敲打聲、鋸木聲、號子聲從里面傳出,粗壯的龍骨正在鋪設,巨大的肋骨框架已初具雛形,那是為探索更遙遠的海域、承載更大野心而準備的下一代海船。

            海風呼嘯,卷起碼頭上散落的草屑與塵土,撲打在臉上,帶著細微的刺痛感,顧懷深深吸了一口這混雜著海腥、貨物塵埃和汗水的氣息,感受著腳下大地因車馬人流川流不息而傳來的輕微震顫,這里沒有江南的婉約精致,沒有草原的蒼茫遼闊,卻有著一種混雜澎湃的生命力,它像一根強行植入大魏軀體的粗壯血管,將江南的絲織、蜀地的糧秣、倭國的金銀、高麗的貢物乃至北境工業區出產的鐵器、火器,源源不斷地泵入,支撐著整個北境乃至這個帝國的存續。

            他的目光最終落向港口管理司那棟相對規整、卻同樣忙碌進出的青磚官衙,那里,是維系這龐雜巨獸運轉的中樞神經。

            “就在這兒停。”顧懷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車廂。

            王五勒住韁繩,馬車穩穩停在管理司側門相對僻靜的地方,顧懷推開車門,玄色道袍的下擺被海風卷起,他沒有理會王五出示腰牌后門口守衛士卒眼中瞬間爆發的敬畏與即將出口的通傳,只抬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便放輕腳步,熟門熟路地穿過前堂喧囂的文書往來,徑直走向后院那間專屬于港口總管的簽押房。

            房門虛掩著,透出里面明亮的燈火。

            顧懷停在門外,目光透過那道縫隙,無聲地投了進去。

            李明珠背對著門口,正伏身于一張寬大厚重的紫檀木書案前,案頭堆滿了攤開的海圖、船舶調度文書、密密麻麻的貨物清單,還有幾封剛剛拆閱、墨跡猶新的李家信函,她穿著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錦緞襖裙,外罩一件銀狐裘滾邊的同色比甲,烏黑如瀑的長發沒有過多裝飾,僅用一根素凈的銀簪在腦后松松綰了個圓髻,窗欞透進的冬日天光,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柔和的光暈,愈發襯得那專注的側影纖細而沉靜。

            她一直都是這種溫柔、婉約的模樣,從顧懷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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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猛地站起身,動作之大帶倒了身后的黃花梨圈椅,沉重的實木椅腿與青石板地面摩擦,發出刺耳悠長的響聲,她踉蹌著快走了幾步,卻在距離顧懷僅僅幾步之遙的地方,驟然停住,雙手下意識地緊緊交疊在身前,用力攥住了自己的衣袖前襟,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仿佛要用這個動作,才能勉強壓制住那幾乎要沖破胸膛的狂喜、酸楚與洶涌而來的委屈。

            沒有驚呼,沒有語,他這一走,又是快一年,所有的思念、等待、擔憂、牽掛,都在--&gt;&gt;這一眼凝望中無聲地奔流、碰撞、激蕩,空氣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隱約傳來的港口喧囂,以及彼此間清晰可聞的心跳聲。

            顧懷看著她這副強自克制卻已搖搖欲墜的模樣,看著那瞬間泛紅的眼眶和微微顫抖的肩頭,心中最堅硬的外殼悄然剝落,露出底下最柔軟的地方,他臉上那因長途跋涉、思慮天下而慣有的深沉與冷硬,如同初春河面的浮冰般無聲消融,嘴角幾不可察地向上彎起一個極淡、卻無比真實的弧度,那弧度里蘊著長途歸來的風霜,更盛滿了重逢的暖意。

            他沒有再等待,向前穩穩地踏出一步,朝著那個熟悉的身影,張開了雙臂。

            這個動作,如同雪崩前的最后一片雪花。

            李明珠最后一絲強撐的矜持與克制終于徹底潰散,她像一只穿越了漫長寒冬、終于尋到歸巢的倦鳥,帶著一陣清淡而熟悉的馨香風,毫不猶豫地、帶著決絕般的力度,撲進了那個等待了太久太久、也思念了太久太久的懷抱。

            顧懷的雙臂沉穩而有力地落下,穩穩地、緊緊地環住了她纖細的腰身,將她整個擁入懷中。

            “我回來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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