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微如今已略通三分人性,面無表情地拒絕:“她無空閑。”
見她人小小一個,說話卻硬邦邦,那男人頗覺稀奇地“嘿”了一聲,正要再說什么,被一只手從后方按住肩膀往旁側一推。
于是另一個人從后方走出來,出現在了少微的視線中。
一張平平無奇的臉龐背后是另一張更加平平無奇的臉。
偏偏此人格外自信,大約是身上的肥肉與錦衣給了他底氣,他挑了挑眉,揮著一把長柄竹扇,垂眸睥睨著少微,拿近乎手到擒來的語氣含笑詢問:“那現下可有空閑了沒有?”
“……現下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少微“哐”地一聲將門合上,那人險些被撞到鼻子。
這二人雖遭拒而去,卻賊心未死,一個趁夜翻墻而來,然而只翻了一半,待扒著墻頭要跳下時,忽覺被院墻下的什么東西頂了起來,低頭一看,赫然對上了一雙大大的牛眼——
青牛兩只前蹄扒在了墻上,腦袋往上一竄一頂,直接將人給掀了回去。
那人捂著流血不止的大腿回到家里,在床上哎哎喲喲足足躺了半月。
穿錦衣的那個不肯信邪,也趁夜摸索而來,卻壓根沒能近得了院墻,只在百步外便開始打轉。
如此轉了足足小半個時辰,竟是進退不得,哪一條路都走不通了,男人驚恐地意識到——他這是撞上鬼打墻了!
偏偏夜間又起了濃霧,他開始試圖呼救,卻聽見有一道聲音先他響起:
“逆子!逆子!”
“祖宗的臉丟盡了!”
男人嚇得徹底癱坐在地,連連磕頭哭著賠罪:“爹,娘,兒知錯了!休要再捉弄兒了啊!”
這罵他的聲音男女不明,分明是雌雄同體,定是他爹娘合體來教訓他了!
若遇得狐仙倒還敢有一絲拼死的旖旎,遇得爹娘亡魂卻不免叫人崩潰又慚愧。
那男人磕頭到接近天亮,才被早起做活的鄉里人發現。
少微看著那中邪般的胖子被人抬離,遂帶著沾沾往回走。
沾沾口中不時又冒出一聲“逆子”——這是它前幾日剛在一個老翁那里學來的,它活學活用,尤其喜歡用在不肯開口說話的青牛身上。
少微跑回小院,向倚在堂屋門外的姜負問:“他究竟為何會原地打轉?”
姜負這回沒有胡謅,挑眉道:“我隨手布了個障眼陣法,他被困在了里面而已。”
少微略感奇異地睜大了眼睛。
姜負含笑問:“布陣之法乃我師門絕學,想學不想學?”
這句問話的誘惑之大,讓少微甚至無法故作拒絕。
少微對厲害的事物,多多少少都有些發乎本能的占有欲。
只是她忍不住問:“學這個也有助于解毒?”
姜負讓她靜坐,藥浴,習武,讀書,諸如種種,都說有利于她強身靜氣,有助于解毒,且又總要添一句讓人討厭的話:這樣取出來的血也就更清甜,更具藥用價值。
少微這些時日讀書習字也懂了些道理,她很擅長姜負口中的“融會貫通”之道,因此如今已能隱約分辨得出,姜負軟硬兼施讓她去學的這些東西,對她都有切實長久的好處——
一旦有了分辨,少微便做不到理直氣壯向人索取,此刻她正色問姜負:“你為何什么都愿意教給我?”
姜負流轉的眼波反而微微一怔,靜靜看了少微片刻。
熹微晨光下,那雙黑亮的眼睛格外明凈純粹又向來懵懂戒備,然而此刻隨著這句問話,卻如頑石被剝開一片石鱗,露出了一角靈性的光華。
這一眼就此印在了姜負心間,而她竟一時不知這是好還是壞。
她斂起那一絲怔然,恢復如常,笑答少微的問題:“你不是說日后要做個俠客嗎?多學些本領傍身,往后闖出個名堂來,也順便替為師揚一揚名,我便算是后繼有人,也不至于將這師門衣缽砸在手里,到了地下亦能安息了。”
少微很不喜歡聽這話,卻并非生氣,她有些悶悶道:“等往后你醫好了身上頑疾,有的是大把時間,大可以收百八十個徒弟替你揚名。”
“但并非人人都如你這般有資質啊。”姜負似乎考慮了一下,笑瞇瞇提議道:“那你且好好學,往后先由你替為師打出名號來,才會有百八十個徒弟愿意登門拜師——屆時你便做那一呼百應的大師姐,豈不威風?”
“威風堂堂的大師姐”作為一個活字招牌,忽而覺得肩上的責任有點重。
此時此刻,看著笑盈盈的姜負,少微暗暗決定以后都不在血里下毒了——她下毒的方式是在姜負取血的時候保持憤怒——她記得姜負說過人在憤怒時血里是帶毒的。
實際上,少微已經很久沒能再“下毒”了……遠在此刻做出決定之前。
之后小院里的日子便更加充實了,再無人輕易前來滋擾。
只是又莫名傳出了一些流蜚語,說姜負雖為寡婦,卻是哪戶有錢人家藏在外頭的外室,否則就憑她四肢不勤的模樣,是如何養活三口人的?還有人說的有鼻子有眼,聲稱那戶有錢人經常會送東西來。
這話不過是憑想象捏造,但后半句確是誤打誤撞有些可信,常有人來送東西倒是事實。
少微總是見到家中有新的東西莫名其妙出現,那些東西既不是姜負原先帶來的,也不是她和墨貍從郡縣上買回的——這一現象與姜負的錢袋有異曲同工之妙。
且姜負雖閉門不出,卻總能對外面的消息了如指掌。
此一日,姜負拿出了一卷又不知何時出現的古籍,面對少微懷疑的目光,她便也解釋了一句,說法倒還算真誠,至少并未再拿“點石成金”的說法來糊弄少微:“……我好歹是個家主,雖在外避禍求藥,日子卻總不能過得太寒酸,有個心腹家奴不時來送些東西,豈不正常?”
少微:“那為何從未見到過你這家奴?”
姜負一本正經:“家奴生性嬌怯,輕易不給人見。”
這“家奴”嬌怯與否,少微不知,但她篤定此人的輕功必然十分了得。
四月里的一個深夜,功夫日漸長進、五感也愈發清明的少微終于嗅得了一絲蛛絲馬跡,她掀被而起,快步來到窗欞前,恰見到一道灰影出現在院中,手中提著只包袱。
那灰影的覺知也異常敏銳,他瞬間發現自己被發現了,四目相對,愕然一瞬,他忙將包袱撂下,轉身一躍而起,無聲翻出了院子。
少微已提身從窗內鉆出,飛身跟上,想要一探這嬌怯家奴的廬山真面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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