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追出不過一兩百步,那道灰影便蹤跡全無,叫少微好生挫敗。
不管在哪個方面都越挫越勇的少微,在五日后的夜里又一次將此人逮了個正著,這一回她的反應更加迅猛,在對方反應過來之前便跳窗而出。
那“嬌怯家奴”身量頗高,是個實打實的大漢,身形動作卻輕盈如葉,迅捷似電。飛檐走壁,穿林踏溪皆不發出半點聲響,少微此次奮力追趕,勉強追至一里開外,便再次將人跟丟。
再隔七日,這你逃我追的戲碼再次于深夜中上演,少微一路追出了桃溪鄉,奔出一座桃林,入目是一條河流,卻又不見了對方身影。
少微累極了,干脆坐在河邊生悶氣,她氣的是自己不如人至此,接連三次竟都沒能追上對方半片衣角。
做師傅的沒半點正形,沒事就愛撒點小謊。
做徒弟的好勝心過剩,動輒便要生點小氣。
而更可氣的是,待少微累得沒了人樣,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小院時,天已大亮,只見院中赫然多了一張小案,案上一只酒壇,兩只酒碗。
所以……對方在將她引遠甩開之后,竟還調頭回來喝了頓清晨的小酒?
酒碗空空,人已無蹤,只余姜負一人盤坐在席墊上,支肘撐著微醺的腦袋,分外無奈:“好端端的覺不去睡,你非追他作甚?”
少微已累到沒有情緒,只想回屋找自己的床,她路過姜負身邊,聲音已然萎靡渙散,卻依舊不肯罷休:“你別管……”
姜負“嘖”了一聲,搖搖頭:“一只驢究竟要拉幾家磨才肯甘心啊……”
小毛驢拉起磨來沒個輕重,做師傅的卻不能當真放手不管,待回頭拉廢了去,還得做師傅的縫縫補補。
自此后,那位“家奴”夜中送物的頻率固定為了每十日一次——少微逐漸摸清了這規律,其余的日子里便安心睡覺不空等。
少微從未能看清對方的面目,二人也從未說過話,卻在一次次的追趕中莫名培養出了某種默契。
見到厲害事物便想據為己有的少微在一次次飛快的追趕中也飛快地學習著,而對方有時會刻意放慢一步,將身法暴露在少微面前。
這一夜,少微又一次將人追丟,又一次在那條河邊挫敗地坐下。
正是六月熱夏,縱是夜中也依舊熱意蒸騰,少微滿頭大汗,往水旁又挪了挪,掬起一大捧清涼河水撲在臉上,又把袖子擼起,將手臂也沖洗了一番。
就在此時,卻見有一物自上游漂浮而至,少微連忙傾身伸手,一把抓取上來。
是一截青青竹筒,里頭塞了塊麻布,麻布展開,借著明亮月色可見其上用炭寫著一行字,字體大而丑,字意淺而白:是我太快,你已不慢。
“……”少微表情復雜地望著上游方向,待又歇了一會兒,便將那團布攥在手中,大步流星而去。
這兩月來,少微的腳力腿力確實大有長進,此次回到小院時,天色還未到放亮時。她奔進屋里踢掉鞋子,撲到榻上倒頭便睡。
因體力消耗過大,睡得太沉,睡姿都沒能變過一下,待到晌午醒來時,大半張臉便都是紅彤彤的竹席印。
少微頂著這半張大紅臉和惺忪的眼起了床,去了外頭,見堂中多了一堆新鮮東西,便知自己睡著的時候那“家奴”必然又來過了。
見面與否已不重要,橫豎如今少微只是饞他的輕功,對一睹這嬌怯家奴的嬌怯真容倒無甚大執念。
姜負穿著一身嶄新的青綠深衣曲裾走來,抬起寬大衣袖,在少微面前施施然轉了一圈,心情極好地問:“這新衣好看不好看?”
說著,一手提裙,抬起了一只腳,露出拿彩線繡著祥云圖的復底圓頭足履,晃了晃腳尖:“彩線圓頭履,聽說是長安城最新的樣式,你可想也要一雙來穿?”
姜負絮絮叨叨間,挽著衣袖系著圍衣的墨貍大步走進堂中,端著一碗煮熟的雞子。
剛倒了一碗涼茶灌入腹中的少微這才反應過來,今日是姜負的生辰。
姜負很熱衷于辦生辰,去年也這樣辦了一回,歡歡喜喜穿新衣,煮很多顆雞子,將它們從頭滾到腳,說是能祛除接下來一年的霉運。
墨貍像模像樣地烹了肉菜飯,另拌葵菜,蒸河魚,灼蝦子。
姜負讓洗漱完的少微將前兩日買回的那壇新酒抱了出來,清酒入碗,加入幾顆拿鹽水浸洗過的新鮮楊梅,又丟了那“家奴”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冰塊進去。
少微和墨貍不飲酒,便每人捧著一碗冰鎮楊梅蜜水,清甜生津又解暑。
三人圍著矮案而坐,沾沾也得了一顆楊梅,拿一只爪子抓著送到嘴邊吃得格外認真,待一顆楊梅啄得干干凈凈,便將那核隨爪一拋,滿足地原地張開翅膀晃了晃,兩只爪子悠哉哉踩地,口中吹出口哨。
姜負聽到這鳥兒口哨,連呼仙樂。
并隨口道:“長安宮中也有外邦進獻而來的鸚鵡,可那些個鸚鵡不單沒沾沾一半聰明,還成日病懨懨,難養活得很!今日多喂了幾粒谷子,它們敢死一只給你看。明日飲得不是山泉水,它們又死一只給你看,后日飼養的宮人若不慎換了左腳先進門,它們也敢死給你看一看……還是咱們沾沾命硬體健。”
說著,不忘轉頭肯定少微:“歸根結底,還是我們少微精擅馴鳥之道,若是宮中那些養御鳥的宮人有幸得見少微大王,定要納頭便拜,日夜哭求,直到大王愿意傳授他們這馴鳥之道才好。”
她已醉了五六分,拍起馬屁來卻依舊毫無阻滯之感,少微裝作漫不經心地順勢問:“……你怎會得知宮中是如何養鳥的?”
少微對姜負的來歷有數不清的好奇,這好奇隨著日復一日的相處不減反增。
但來歷這種事,要彼此互相交換才能進行順理成章的交談,偏偏姜負從不過問少微的來路,每每少微忍不住探問,總會遭來姜負四兩撥千斤的胡謅敷衍,少微氣悶,可自己熱臉貼人冷屁股在先,也不好發作,往往便在生氣和窩囊之間選擇生一場窩囊氣了事。
是以此刻縱然忍不住打聽,卻也裝得一副不經意模樣。
姜負不知是不是酒吃多了,這回倒沒有敷衍,她邊倒酒,邊答:“我阿父是在宮中當差的,我自然對宮中事多有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