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了口酒,又補了一句:“我阿父他生前是個太監。”
少微滿臉錯愕,這下也顧不上去粉飾那份不經意了:“胡說,太監如何能生女兒?我聽說太監都是無后的。”
“好大的見識啊,你竟知太監無后。”姜負稱嘆了一句,才笑瞇瞇地道:“那你想來不知,太監也并非生來就是太監的,我是他變成太監之前生下的女兒。”
這便有些超出少微的認知范疇了,她一時拿不準姜負究竟是不是在胡謅,姑且當作是真話,遂又往下問:“……那你的仇人也是長安的?宮里的?”
這些時日少微深夜追逐那位“家奴”,每次往回走時總會忍不住想,連一個家奴都這樣厲害,想必姜負家中很厲害,這樣厲害卻還要出來躲避仇敵,那豈不是說明仇人還要更厲害?
“小鬼,你打聽這個作甚。”姜負醉醺醺笑微微地看著少微:“怎么,你是要為我生前御敵,還是想替我死后報仇?”
少微不及說話,姜負便輕輕搖頭,笑著道:“我這個人信奉天機,天機讓我三更挨刀死,我二更便將脖子洗干凈。人各有命,不必替我報仇。”
少微將臉扭回去:“我才沒空替你做這些,我有自己的事要忙。”
“這才對。”姜負笑著攬住少微的肩膀,將頭蹭靠過去:“你就該去做自己的事。”
少微扭著肩膀掙扎了兩下,卻被這醉酒之人死死纏住,又與她討要起了什么禮物:“為師生辰你怎也不曾備禮?空手可不吉利,不如這樣,我問你個問題,你如實答來,便抵作生辰禮。”
少微人沒動,眼珠一轉,瞥向姜負——此人終于也開始好奇打聽她的事了?
少微表面冷淡不置可否,內心期待躍躍欲試。緊急思索要如何把握這機會,好將以往受的窩囊氣還回去。
卻聽姜負問:“你是哪一日出世的?可知生辰八字?回頭為師也好為你辦生辰。”
這個問題猝不及防撬開了少微的逆鱗,她眼前閃過了那只被她丟棄的木牌上刻著的八字,那八字所代表著的新生并不被期待,反而像是一種詛咒。
少微的身體無聲微微緊繃,聲音則變得平直冷淡:“我沒有生辰,也不想過生辰。”
“不答也無妨。”姜負嘿地笑了一聲:“那你讓為師親一下,生辰禮總要抵的——”
姜負說著,便將嘴巴湊向少微臉蛋,少微大驚躲避,姜負撅嘴追隨,少微再躲,姜負再追……一個嘴撅二里地,一個臉躲三里地。
這一幕像極了姜負往日想親家中貍奴時被拒絕的場景。
姜負鬧了好一會兒,到底不敵醉意,昏昏睡了過去。
少微將她扛回里屋,扔到榻上,又出去幫著墨貍一同收拾堂中酒菜殘局,之后才回到房中補上今日靜坐。
沾沾在旁陪著少微——實則是睡著了,仰躺在一張蒲團上,爪子縮起,露出毛茸茸的肚子,脖間羽毛上沾著些楊梅汁水,看起來莫名有幾分醉生夢死之感。
少微靜坐罷小半個時辰,通身幾乎被汗水浸透。
暑熱難耐,午后的屋子里很難待得住,接下來幾日,少微午后便多去屋后河邊看書。
河邊老柳樹下有一塊平整的巨石,少微喜歡光著腳躺在那上面乘涼,此時一只手臂枕在腦后,一只手握著竹簡,嘴里喃喃啃讀。
青牛也很怕熱,姜負使喚少微給它剪了毛,少微手藝不精耐心不佳,剪過之處如瘋狗匆匆啃過一般。
剪了毛的青牛依舊不抗熱,此時少微在河邊看書,它便泡在河里降暑游泳。
沾沾起先恐它溺水,總圍著它嘰嘰喳喳催牛上岸,之后大約是看明白了這牛并不怕水,便一改倉皇姿態,威風凜凜地站在了青牛腦袋上,張開羽冠,如同一名指揮戰船的大將。
河邊的風比別處清涼,吹在身上便可拂去夏日浮躁,少微看罷了半卷書,很覺愜意,正打算小憩片刻時,隱隱察覺到有一道目光向自己探尋而來。
那目光并無攻擊性,便也未引起少微警惕,她姿態未變,只扭過頭去,隔著碧綠柳枝,看到了十步開外有一灰衫少年正在放羊吃草。
少微循著那少年的視線,目光落回到了自己手中的竹簡上。
少微再抬眼看去時,那少年已然將視線回避開,去追一只亂跑的羊羔了。
這少年是少微認得的,正是去年少微剛搬到桃溪鄉時,喊少微為“小童”,大聲提醒她不要去山中走動的那個人。
大約是少微那次并未回應他,讓他覺得少微很不好相處,于是即便之后又有數次碰面,他也未再主動開口說話,卻也每次都溫和點頭示意,看起來頗有教養。
見他去追羊羔了,少微便將頭轉回,把竹簡放到脖子后面枕著,閉眼小憩起來。
不知睡了有多大會兒,一陣自南邊天際奔來的滾滾雷聲將少微吵醒。
夏日午后的雨水來得尤其突然,青牛已在沾沾的指揮下上岸,少微跳下石頭,光著腳跑去牽牛。
也有不少鄉人正匆匆歸家,鄉野田間沒那么多的講究,許多壯實的婦人也挽袖露著手臂,赤著沾滿了泥的腳,提著草鞋,扛著做活的農具有說有笑往家的方向奔走。
雨來得快去得也快,次日晨早便又放晴。
暑日里添過一場雨水,天地間更是成了爐上蒸籠一般,少微練棍時,只恨不能一棍撬翻這蒸籠。
待到午后,少不了還是要去河邊看書。
下過雨的路泥濘潮濕,今日少微便沒忘穿鞋,待大步來到那巨石旁,卻見那里站著一道清瘦如竹的人影,似在等她,見她來,忙上前兩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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