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午后,老柳樹下,那看起來大約十四五歲的少年雙手捧起一卷竹簡:“……昨日雷聲太大,未能將你喊住,恐被人拾去,我便擅自收取帶回了家中,還請勿怪。”
這正是少微昨日遺落在此的竹簡。
少微伸手接過,又聽那少年認真叮囑:“下回還是要細心一些,切莫如此大意了。若果真遺失了去,家中大人必要責怪,到時懊悔也晚了。”
時下書籍尤其珍貴,識字者百中無一,精通者更是鳳毛麟角,那些政治典籍大多只在皇室和貴族間流傳。
尋常人家若能得一卷書,必當作家寶相傳。許多醫者與庖人憑著幾卷醫書膳書,便可為世代長久之業,乃至借此觸及權貴階層,謀求更進一步的可能。
少微對此尚無明晰認知,但見這少年如此鄭重其事地還書,心中便有了幾分思索,她想了想,道了一聲:“多謝。”
面對這不知自己來歷的陌生人,道出這句謝的一瞬間,少微心底化開了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似頭一回扮作這土生土長的世間人與人相處,卻很像模像樣……仿佛她對人性已經堪稱精通,做起人來馬上就能隨手拈來了。
少微這句“精通人性”的謝,倒果真叫那少年人放下了大半局促——他還記得去年出聲提醒時,這小童理也未曾理他一下,給人以“人雖小,性子卻有些乖張傲氣”的印象。
少微很少主動與人交談,少年卻因這句謝而打開了話匣子,他好奇地問少微:“你識了多少字,昨日這卷書,你可讀得通嗎?”
少微自信地答:“可讀通大半,剩下的猜也能猜個大致。”
少年點了下頭,道了句“這很難得”,又問:“那你如今可有老師?”
“自然有,我……”少微頓了一下,轉身跳坐到巨石上去,掩去臉上一絲不自在:“我阿姊每日教我讀書識字。”這句話很快,在說到“阿姊”二字時聲音更是如風掠過,無半點停留。
少微與姜負如今的日常相處,大致可用兩句話來概括——
少微每日都要在姜負無限的謊話中抽絲剝繭,剝進剝出,剝出有限的真相,少微所得微乎其微;
姜負每日都要往少微海量的精力里填充學識,填來填去,填出半飽的局面,姜負常覺不堪重負。
旁人是教會徒弟餓死師傅,姜負勢必要將餓字改成累字。旁的徒弟學起來至多是勢如破竹,她這徒弟則是猛虎尋仇般,填進去多少便吃進去什么,就差將她這個老師手中的竹竿也一并啃干凈了,仿佛再收回得慢些,連手也不能幸免了。
何況姜負原本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她本性慵懶散漫,主張細嚼慢咽,每日教上個把時辰,便丟一卷書過去打發徒弟,讓徒弟自行啃讀,書中難免有夾生之處,正好能咽得慢些。
此刻這少年聽罷少微答話,滿眼驚嘆:“令女兄真是博學,竟可為人師。”
這句夸贊少微倒是不否認,她坐在石面上,往后一躺,枕著少年還回來的竹簡,手中握著今日帶來的新竹簡,匆匆一掃見得諸多繁雜生字,便隨口問那少年:“你也識字?”
“是,自四歲起開蒙讀書,不敢妄博學廣識,但尋常典籍大多可以讀通。”少年及此,不免幾分胸有成竹的自信,但很快又被一絲失落掩去:“只是家中遭逢變故,已有數年未能與筆墨書簡為伴了。”
少微了然,單手將書簡遞去:“那你能否將此書通讀一遍?”
她記性極佳,若能有人為她讀上一遍,叫她先聽個大意,回頭再看,便可憑記憶大致拼湊出那些生字的讀音,雖說不能悉數準確對照,卻總比自己盲啃來得省時省力。
然而遞出去的書簡卻沒人接,少微轉頭看去,倒也無情緒:“不想讀也無妨。”
她就要將手收回,而那少年回過神來,連忙道:“非也!此乃姬縉之幸!”
少年十分珍視地捧起雙手去接,少微一松手,那沉甸甸的書簡便嘩啦一聲落在了少年干凈的掌心中。
少微悠然地躺在石頭上,少年盤腿坐于草地間,前者姿態不羈,后者端正謹慎,倒不知誰是學生誰是老師。
清風為伴,一卷書讀罷,少年眼中神采飛揚。
天下字早已統一,字都是相同的,但相同的字重新排列組合,表述出的書中之意卻截然不同,少年讀述的過程中除了溫習文字,也整理了舊日所學,更引發出新的思考領悟。
少年受益匪淺,起得身來,躬身雙手將書簡奉還,并正式地道:“還未來得及自報身份,在下姓姬名縉,原是陳留郡人。”
少微抬手將竹簡接過時,只聽他往下說道:“家父本是陳留郡中一名縣官,誰料天降橫禍……我一夕之間失去雙親,家中又無兄弟,遂趕來此地投奔姨母,至此已寄居在此三年了。”
他說起自己的經歷時,并未流露出明顯的悲戚之色。
悲苦者闡述不幸,卻又不想因自己的不幸從而增添傾聽者的負擔,以免讓談話冷場或充滿同情憐憫。
少年這份用意固然體貼,卻也多余——縱然他當場淚濕衣襟,少微也并不會因這份不幸而生出多少觸動。論起悲慘,她是深諳此道的佼佼者,尋常的不幸并不足以將她打動。
少微此時還遠遠沒有自己所認為的那樣精通人性。
但她讀了些書,知曉基本的禮儀了,她意識到自己此時不能只是點一下頭,總該說些什么,她想了想,道:“我是去年才到的此處,你比我早來了兩年。”
姬縉反應了一下,點頭:“啊,正是……”
而后他目含等待地看著少微,見對方眼中有些不明所以,他唯有提醒:“不知……要如何稱呼你?”
他固然聽說過這小童一家姓姜,但雙方總該正式交換確認身份稱呼,才算符合社交禮儀。
少微這才恍然,干脆地答:“我名少微。”
原只想確認姓氏的姬縉微感意外,女子之名固然不是什么忌諱,但這內名一報,便有幾分莫名的坦誠親近了。
是以他露出和煦笑容:“那我之后便稱呼你為姜家妹妹。”
少微又暗自感到莫名了,心道不是將名告知于他了嗎,為何還要執著稱呼姓氏?但她旁類觸通,推測這或許也是某種交際分寸,是以點頭應下,未曾表露疑惑。
如此一番相處下來,少微敏銳地感知到姬縉此人應是極通人性的那一種,他比姜負來得正常穩定太多,從他身上應能學到許多實用之物,很適合拿來暗中觀察模仿鍛煉。
不多時,姬縉與少微開口告辭,說該回家去了。
少微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