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來的女孩與姬縉一般年少,垂髻烏黑,皮膚極白。
她邁著輕快的碎步,來到跟前時,一雙彎彎的眼睛先落在少微身上,細聲細語地問:“想來這必然就是姜家妹妹了?”
姬縉趕忙開口與少微道:“這是我姨母家中阿姊,名喚青塢。”
名喚青塢的少女跟著一起坐下,卻非盤腿,而是雙腿彎向同一側,姿態淑雅,她將手中的小竹籃往少微面前輕輕推去,揭開上面蓋著的干凈籠布:“我蒸了些米糕,姜家妹妹嘗嘗喜歡不喜歡。”
少微看過去,只見一塊塊米糕整齊碼放著,冒著絲絲熱氣,雪白軟糯。
姜負在吃食上從無苛待,少微又曾在長安侯府里生活過,倒也嘗過許多精致吃食。而少微對美食的品鑒自有一套審美——比起食材貴賤,她更在意烹食者的手藝,以及是否管飽。
眼前這米糕倒是很合乎少微審美,她不客氣地拿起一塊兒咬了一口,只覺滿口綿密米香,清清甜甜,口感軟而不爛,是恰到好處的扎實,讓人咬了還想咬。
少微的腮幫子很快鼓起,邊嚼邊點頭邊說:“好吃。”
雖是一句樸實無華的贊美,卻也相當捧場了,青塢在心底暗暗松口氣,露出歡喜安心的笑意。
她近來常聽阿縉說起借姜家妹妹的書一起讀的事,她不懂讀書,但她知道讓阿縉讀書是天大要緊事,這甚至稱得上是一份恩情。
可還未到秋收時,她家中實在沒什么能用作報答的像樣之物,鄉里人又大多在傳那位姜家長姐是貴人養著的外室,說是家中從不缺好東西吃用……她想來想去,只能蒸一鍋米糕聊表心意,原本還擔心這位妹妹會挑剔嫌棄。
青塢放松下來,用巾帕托起一塊,剛想遞給姬縉讓他也吃,忽見一道黑影跑了過來。
米糕的香氣并不濃烈,但逃不過墨貍的嗅覺。
他原在不遠處放牛,躺在草叢里睡了過去,鼻子比他更快一步醒來。
墨貍奔了過來,看到那米糕籃子,徑直蹲了下去,眼神渴望:“能給我吃一個嗎?我什么都愿意做的!”
青塢一時愕然,看著眼前這個十七八歲的少年。
墨貍生得很有幾分容色,他的臉并非威武的闊面,勝在窄而俊秀,眼睛很大,鼻子直挺,因在吃的方面很懂得寵愛自己故而血氣充足,唇色朱潤,束起的墨發濃密烏黑,精神面貌不正常但很飽滿。
這樣一個漂亮少年巴巴地蹲在眼前,仰著這樣一張乞求的臉,哪里還顧得上管他傻不傻了,青塢“噌”地一下紅了面頰,手中的米糕也“噌”地一下遞了出去。
姬縉還在看著那些鄉民們離開的方向,此刻問:“阿姊可知鄉中出了何事?”
青塢循著他的視線看去,將自己來時聽到的大致說明:“他們要進西山……有個過路的外鄉人,帶著的孩子不見了,找了許久,卻聽住在西頭的一位阿婆說看到一個小童被狼叼去了山里,身上好些血!”
姬縉一驚:“這如何可能,西山里的狼很少會出山覓食,如今又剛入秋……”
“原也不信的,只盼著是那阿婆老邁眼花,但他們說是去山口看了,確實見到了血跡。”青塢眼底幾分懼怕,聲音愈發細小了:“那外鄉人許諾了報酬,請了十來個人一同去山里幫他找孩子……就是不知找不找得到了。”
姬縉嘆口氣。
青塢不敢多談這話題,她本就膽小,更怕嚇到年紀最小的姜家妹妹。
她收回視線,轉頭望去,卻見少微仍在專心致志吃著米糕,一旁的少年也只顧大吃特吃,再望向籃中,原本擔心拿不出手送不出去的米糕,竟已所余無幾岌岌可危了。
少微并不貪吃,她純粹是體力消耗大容易餓,而墨貍完美兼顧了二者。
“米糕不易克化,當心積食,若愛吃,我改日再做了送來。”青塢抬起攥著巾帕的手,說話間湊到少微臉頰邊。
少微余光見她向自己抬手,下意識地便扭頭躲了一下。
這是出自本能的戒備動作,待少微抬眼時,看著眼前神態柔和的女孩拿著巾帕的手再次靠近,便暫時克制住了本能,想要試一試看對方要做什么。
青塢替少微輕輕擦去了臉上粘著的一粒米糕碎屑。
少微慢慢眨了下眼睛,隔著一縷怡人秋風,認認真真地看著青塢。
青塢與她在馮家的兩位女兄差不多年歲,但除了年歲,卻哪里都不一樣。
青塢的眼睛不大,黑黑的彎彎的,鼻子嘴巴都很小巧,氣質就如秋日里的一汪溪水,不與春爭艷,也無夏日之熱烈,自靜靜流動著,散發著叫人安寧的清柔怡然之氣。
而這種相處的氛圍令少微感到陌生新奇,她不禁也試著伸出了一根食指在青塢面頰上輕輕擦動了兩下。
姬縉從旁目睹少微舉動,那名為精怪仿照人類舉止的觀感再次油然而生,這感覺新奇別致又有些好笑。
青塢卻是“哎哎”低呼了一聲,轉臉避開了少微的手指,羞得拿衣袖掩去那半邊臉。
少微有所察覺,看了看食指指腹上沾著的薄粉,遂問:“這可是鉛粉嗎?”
青塢臉有些紅,聞感到訝異:“姜家妹妹也知道這個?不過都叫它胡粉……”
“此物不宜敷面。”少微神情突然嚴肅:“鉛粉有毒,或會使肌膚潰爛的。”
青塢微微睜大眼睛:“姜妹妹是從何處聽來的?如今都在使的……是從一位仙長那里換來的,怎會有毒呢。”
她平日根本不舍得用,只今日來送米糕,才特意敷了一些。
“……我阿姊說的。”少微不想暴露姜負太明確的特征,例如懂醫理會煉藥之類,但又想提高說服力,便只含糊夸贊肯定:“她很懂這些梳妝之物。”
姜負說過,鉛粉此物純天然無添加,但全是毒,是不能上臉的。
青塢卻不以為意,只當少微家中阿姊是聽了什么不可信的話,她拿手輕輕將少微擦出的印子抹勻了些,便只點點頭,揭過這話題,問少微:“還不知妹妹今年幾歲?”
少微如實答:“我已有十三了。”
“那我長你兩歲。”青塢說著,笑著看向姬縉:“我與阿縉原是同歲,只因我大了他一日,他便要喊我一聲阿姊,倒不知究竟誰吃虧了。”
姬縉聽到這一句,不知想到什么,莫名有些耳熱,臉上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笑,將視線錯開來。
目光轉移之下,姬縉不由又望向了西山所在,顯然還在擔心那個據說被狼叼走的孩童。
當晚,附近的鄉民們端著飯碗聚在橋頭路口處,便大多都在議論此事。
西山里遙遙有火把閃動,那是被請過去找人的村民。
次日清晨,少微掃罷院子,攥著掃帚立在院門外,恰見不遠處縱橫的鄉路上,那一行進山找人的村民歸來,他們找了一夜,此刻或憤怒,或嘆氣,里正也來了,無奈勸說著他們:“算了,都回家去吧……”
少微不明究竟,也未上前探聽,轉身回了院子。
待到午后,自有姬縉將具體的情況說明,他向來溫和,此際難得也有幾分憤怒:“那丟了孩子的外鄉人,眼見遍尋不到,竟趁山中夜黑,悄無聲息地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