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你?”她的眼睛睜大了,那生命的活力又飛進了她的眸子,她不知不覺的挑起了眉毛,瞪視著他:“我什么時候和你戀愛了?”“你遲早要和我戀愛的!”他說:“十五年前我們扮家家酒,你就是我的新娘!以后,我們還要扮正式的家家酒,你仍然要做我的新娘!”她的眼睛睜得更大了。
“你這么有自信嗎?”她問。
他凝視她,然后,忽然間,他把手蓋在她的手背上,他的眼光變得非常溫柔了。溫柔而深刻,細膩而專注,他緊緊的,一瞬也不瞬的望著她,低柔而誠懇的說:
“宛露,嫁給我吧!”她的眼里蒙上了一層霧氣。
“你在向我求婚?”她低低的問。
“是的。”“你知不知道,你選了一個最壞的時刻。”她說。侍者送來了酒,她握著杯子,望著里面那粉紅色的液體,以及那顆鮮紅欲滴的櫻桃。“我現在什么情緒都沒有。”
“你可以慢慢考慮。”他說,用酒杯在她的杯子上碰了一下。“祝福你,宛露。”“祝福我?”她凄苦的微笑了。“我有什么事情可以被祝福?因為我是個棄兒嗎?因為我是個舞女的私生女嗎?因為--我有雙不安分的眼睛嗎?”
“不安分的眼睛?”他莫名其妙的問。“這是句什么話?我實在聽不懂。”“你不用聽懂它。”她搖搖頭,啜了一口酒,眉頭微蹙著。忽然間,她崩潰了,軟弱了,她用手支住了頭,凄然的說:“友嵐,我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說出來!”他鼓勵的。“把你心里所想的事,都說出來!等你說出來了,你會覺得舒服多了。”
“你看,友嵐,”她說了,坦率的望著他。“二十年來,我把自己當成段立森的親生女兒,一個大學教授的女兒,然后我受了大專的教育,無形的已經有了知識給我的優越感。忽然間,我發現自己只是個舞女的私生女,我的生父,很可能是個不學無術的登徒子。我極力告訴自己,就當這件事沒發生過,像哥哥說的,養育之恩重于生育之恩。事實上,我愛爸爸媽媽,當然勝過那位‘許伯母’。可是,在潛意識里,我也很同情我那位生母,那位尋找了我二十年的生母--”
友嵐燃起了一支煙,煙蒂上的火光在他瞳仁里跳動。
“讓我幫你說吧!”他靜靜的接口。“你雖然同情你的生母,你也恨你的生母,一來,她不該孕育你,二來,她不該遺棄你。假如你自始至終,就是個舞女的女兒,不受教育,長大在風月場中,對你還容易接受一點。或者,你現在會淪為一個酒家女,你也會安于做個酒家女。因為,你不會有現在這么高的智慧和知識,來產生對風塵女子的鄙視心理。就像左拉的,酒店里那個瑟爾緋絲,生出來的女兒是拉娜,拉娜的命運也就注定了。你呢,你的父親是名教授,你早已安于這個事實,接受這個事實,甚至為此而驕傲,誰知,一夜之間,你成了拉娜了。”
宛露怔怔的望著友嵐。
“你了解我的,是嗎?”她感動的說,淚光在眼里閃爍。“你了解我的矛盾,你也體會我的苦惱,是嗎?”
“是的,還有你的自卑。”
“自卑!”她喃喃的念著這兩個字,眼光迷迷蒙蒙的停駐在友嵐的臉上。“你也知道,我變得自卑了。”
“我知道,”他深深點頭。“童話里有灰姑娘變成皇后,你卻感到,你從皇后變成了灰姑娘!唉!”他長嘆一聲,靠進了沙發里,他的眼光,仍然深沉而懇切的看著她。“聽我一句話,好嗎?”“好,我聽你。”她被動而無助的說,像個迷失而聽話的孩子。“別再讓這件事煩惱你,宛露!你內心的不平衡,是必然的現象,但是,宛露!”他拉長了聲音,慢吞吞的說:“你的可愛,你的聰明,你的智慧,你的灑脫,你的一舉一動,一一語,甚至你的調皮和淘氣,都不會因為你的身世而變質。何況,即使是舞女的女兒,也沒什么可恥!舞女一樣是人,一樣有高尚的人格,你必須認清楚這點!再說,宛露,你是段立森的女兒,我愛你!你是舞女的女兒,我也愛你!你是販夫走卒的女兒,我照樣愛你!事實上,從小,我就知道你的身世,我何嘗停止過愛你?所以,宛露,聽我一句話,別再自卑,如果你知道你自己有多可愛,你就不會自卑了!”
宛露瞪視著友嵐,淚珠在睫毛上輕顫。
“哦,友嵐!”她低低的喊。“你在安慰我!”
“是嗎?”友嵐盯著她問:“我并不是從今天起開始追求你的吧!我是嗎?”宛露瞪視了他好一會兒,無以答。他們彼此注視著,燭光在兩人的眼光里跳動。然后,宛露終于把臉埋進了手心里,她的聲音壓抑的從掌心中飄了出來:
“友嵐,你為什么要對我這樣好?”
“我只希望,”友嵐一語雙關的說:“我對你的‘好’,不會也變成你的負擔!”聽出他話里的深意,她沉思了。
牛排送來了,香味彌漫在空氣里,那熱氣騰騰的牛排,仍在嗤嗤作響。友嵐對宛露笑了笑,再拍了拍她的手,溫柔的說:“你的‘隨便’來了。如果你肯幫我做一件事,我會非常非常感激你。”“什么事?”她詫異的。
“把這個‘隨便’吃完!我不許你再瘦下去!”
她愕然的看著他。“友嵐,從什么時候起,你變得這么會說話?”
“我會說話嗎?”友嵐苦笑了一下。“我想,我絕不會和新聞記者一樣會說話!”宛露剛剛紅潤了一些的面頰,倏然又變白了。友嵐迅速的接了一句:“對不起,宛露。我并不是真心要說這句話,我想,嫉妒是人類的本能。好了,我們不談這個,你快吃吧!”
宛露開始吃著牛排,半晌,她又抬起頭來,求助的看著友嵐。“友嵐,我該如何對待我那位生母呢?”
友嵐沉思了一下。“她已經有了丈夫,她也不缺錢用,你實在不欠她什么。宛露,生命又不是你自己要求的,她生而不養,是她欠你,不是你欠她。‘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早就該修正了,如果你去兒童救濟院看看,你就會發現,這世界上有多少不負責任的父母!”“像哥哥說的,生而不育,不如不生!”
“對了!”友嵐贊賞的。“兆培是過來人,他真能體會這之中的道理。所以,宛露,別以為你欠了你生母的債,她應該自己反省一下,她所造的孽。萬一你不是被段家所收養,萬一你凍死在那臺階上,她今天到何處去找你?是的,她現在也痛苦,但,這痛苦是她自己造成的。天作孽,尚可為,自作孽,不可活!”“但是--”宛露停止了刀叉,出神的說:“她并沒有這么高的智慧,來反省,來自責呀!”
他望著她。“宛露,”他輕輕的,柔柔的,充滿感情的說:“你太善良了!你像個天使。我告訴你吧,既然你放不下她,偶爾,你就去看看她吧!這樣對她而,已經是太幸運了!”
宛露不再說話,只是慢吞吞的吃著那牛排。她臉上原有的那種凄惻與迷惘,已慢慢的消失了。當晚餐過后,她啜著咖啡,眼睛里已經重新有了光采,她凝視著他的眼光,是相當溫柔的,相當細膩的,而且,幾乎是充滿了感激與溫情的。
他們一直坐到餐廳打烊,才站起身來離去。上了車,他直駛往她的家里,車子到了門口,停住了。他才握住她的手,誠摯的問:“嫁我嗎?宛露?”她閃動著睫毛,心里掠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痛楚。
“哦,友嵐,”她低語。“你要給我時間考慮。”
“好的,”他點點頭。“別考慮太久,要知道,每一分鐘的等待,對我是一萬個折磨。”他把頭俯向她,睫毛幾乎碰著她的睫毛,鼻子幾乎碰著她的鼻子。“我可以吻你嗎?宛露?”他低問:“我不想再挨你一個耳光。”
她心里掠過了一陣矛盾的掙扎,然后,她閃電般的在他唇上輕觸了一下,就慌張的打開了車門,飛快的跳下了車子。倉促的說:“不用送我進去了,你走吧!”
友嵐嘆了口氣,搖搖頭,他發動了車子。
宛露目送他的車子走遠了,才轉過身來,預備按門鈴。可是,忽然間,她呆了!在門邊的一根電桿木上,有個高高的人影,正斜靠在那兒,雙手抱在胸前,眼光炯炯然的盯著她,那眼光,如此陰鷙,如此狂熱,如此兇猛,如此閃亮--使她心臟一下子就跳到了喉嚨口。
“你好,宛露!”他陰沉沉的說:“你知道我在這兒站了多久?整整七小時!以致沒有錯過你和那家伙的親熱鏡頭!”
“孟樵!”她喃喃的叫,頭暈而目眩。“你饒了我吧!你放了我吧!”“我饒了你?我放了你?”他低哼著,一把握住她的手腕,用力把她拉進了懷里,他的眼光兇猛而狂暴,他的聲音里帶著暴風雨的氣息。“你是一片云,是嗎?你可以飄向任何一個人的懷里,是嗎?”他咬牙切齒。“我真恨你,我真氣你,我真想永遠不理你--可是,”他的目光軟化了,他的聲音驟然充滿了悲哀、熱情,與絕望。“我竟然不能不愛你!”
他的嘴唇猝然壓住了她的,帶著狂暴的熱烈的需求,輾轉的從她唇上輾過。他的身子緊緊的摟著她,那強而有力的胳膊,似乎要把她勒成兩半。半晌,他喘息的抬起頭來,灼灼然的盯著她。“何苦?宛露?”他凄然的說:“何苦讓我受這么多罪?這么多痛苦?宛露!我們明明相愛,為什么要彼此折磨?”他把她摟得更緊。“你知道嗎?你的每個細胞,每根纖維,都在告訴我一件事,你愛我!”宛露絕望的閉上了眼睛,崩潰的低喊:
“孟樵!我簡直要發瘋了!你們這所有所有的人,你們要把我逼瘋了!”_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