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的喧囂終于散去。
趙凌踏出宏偉的咸陽宮大殿,午后的陽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瞇了瞇眼,心頭那場關于連坐的激烈交鋒余波未平。
他沒有停留,徑直走向了章臺宮。
嬴政獨自一人,躺在鋪著獸皮的老爺椅上。
他背對著門口,正對著懸掛在墻上的那幅巨大的《坤輿萬國全圖》。
“散朝了?”嬴政的聲音響起,平淡得像在問天氣,身體紋絲未動。
趙凌走到他身側,同樣將目光投向那幅令人心潮澎湃的地圖。
圖上,大秦的疆域被朱砂勾勒得格外醒目,如同一條蟄伏的巨龍。
“嗯,散了。”趙凌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昨晚熬夜批文書,基本通宵,吃了點東西便上朝,能不累嗎?
殿內陷入短暫的沉寂,只有更漏滴水的聲音。
嬴政依舊沉默,他的心思似乎還盤旋在那些山川河流,異域方國之上,并沒有再說什么。
趙凌深吸一口氣,打破了沉默,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在殿內回蕩:“父皇,朕打算廢除連坐制度。”
嬴政的眼皮終于微微動了一下,但依舊沒有看向兒子,只是從鼻腔里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輕哼,語氣淡漠得聽不出情緒:“如今你是皇帝,龍椅是你坐著。你想廢便廢,何必來與我說道?”
趙凌眉頭下意識地皺緊。
他是穿越者,腦子里裝著后世更文明的律法理念,但他不是傻子。他深知歷史慣性,時代土壤的差異。
直接把后世的“無罪推定”、“個人責任”那一套生搬硬套到剛剛統一,六國余孽未靖,社會結構迥異的大秦?
那絕對是災難性的。
步子邁太大,會扯著帝國的蛋。
“四種連坐,其實……朕認為長遠來看,都可以取消。”趙凌斟酌著詞句,語氣變得沉凝,“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連坐之制在大秦運行數十年,早已深入人心,成了維系帝國運轉的一根重要鏈條。若驟然一刀全斬斷,恐怕會引發難以預料的動蕩。”
嬴政似乎對“廢除連坐”本身興趣缺缺,他緩緩轉過頭,那雙歷經滄桑、銳利不減當年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趙凌身上,帶著洞悉一切的光芒:“哦?聽你這意思,心里頭……已經有打算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兒子了,趙凌做一件事,應該都是預謀挺久的吧。
“是。”趙凌迎上父親的目光,坦然道,“朕想先從鄰里連坐和官職連坐下手。這兩條涉及面最廣,民怨最深,且最易被地方官吏濫用,成為勒索良善,制造冤獄的工具。”
嬴政的嘴角似乎牽動了一下,像是想笑又沒笑出來。
他身體微微前傾,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老爺椅的硬木扶手,發出篤篤的輕響,目光卻像鷹隼般鎖住趙凌:“小子,你記住。在這片土地上拆掉一堵墻,光拆不行。你得趕緊找根新柱子,或者砌堵新墻,把窟窿補上!否則,房子遲早要塌!”
“大秦,是靠什么立起來的?靠的是軍令如山!律法就是放大了的軍紀!令行禁止,賞罰分明,一絲一毫都不能懈怠!”
“正是這股子狠勁和執行力,才鑄就了今日的強秦!連坐,就是焊接這龐大帝國機器每一個齒輪的鐵箍!你貿然把它撬掉,卻不準備新的鉚釘?等著看機器散架嗎?”
他的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冷酷和現實。
趙凌卻堅定地搖了搖頭,眼神里閃爍著一種與父親截然不同的光:“父皇,兒臣以為,未必就非要立刻補上一條新律法來替代!關鍵在于,要讓天下百姓覺得日子有奔頭,活得下去,活得好!”
他向前一步,皺眉道:“您想想,告奸之賞難道還不夠豐厚嗎?告發犯罪行為,等同于在戰場上斬獲敵首,立下軍功!舉報者能拿到被告發者一半的家產,或者直接領賞金!舉報謀反,賞金千兩!舉報私藏兵器,賞百兩!生擒一個盜賊,等同于戰場上砍兩顆腦袋,賞十四金!這還不夠嗎?這些實實在在的重賞,足以讓任何知道內情的人動心!”
“既然如此,為什么還要用連坐這把鈍刀子,去威脅,去株連那些可能毫不知情,只想安穩種地的無辜鄰里和親屬呢?難道重賞的吸引力,還比不上恐懼的鞭子嗎?”
嬴政被兒子這番天真的論給實實在在地氣笑了。
他原本以為趙凌能說出什么高深莫測、彌補漏洞的新制度,沒想到竟如此簡單粗暴。
廢了就廢了,靠重賞激勵就夠了?
他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嗤笑,目光銳利如刀,直刺趙凌:“呵!只賞不罰?趙凌,你不覺得這想法……太可笑,太兒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