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家的姑娘,哪兒來的女子,胤禩從不挑剔,婚姻大事本就該聽憑父母之命、媒妁之,皇阿瑪為他安排什么人都成。
可霂秋怎么辦,她那脆弱的自尊,單薄的驕傲,會不堪一擊的。
惠妃見胤禩發愣,沒好氣地說:“怎么,不能給側福晉的尊貴,你不樂意了?”
胤禩忙起身,恭敬順從地說:“一切請皇阿瑪與額娘做主,兒子只是突然聽說這話,不知如何是好,是兒子愚鈍。”
惠妃道:“隔了幾層肚子的侄女,不過是跟著姓張,與三福晉、九福晉那姐倆可不一樣。其實對你來說也是好事,侍妾格格只能算個奴才,側福晉可就是正經主子,你媳婦兒往后不好輕易轄制人家,可一個格格,還不是憑她搓圓揉扁?”
胤禩垂首道:“霂秋性情溫良,又學得額娘的善良大度,不論新人是格格還是側福晉,她都會細心照顧,與新人和睦相處。”
惠妃不屑地一笑:“但愿吧,好了,這事兒交代你明白,回去好好準備,內務府得了旨意就會派人來幫你料理。之后好生接去家中,早些添兒女,別叫皇上、太后,還有我為你擔憂。”
胤禩領命,周正地行禮謝恩,見惠妃當真沒什么要囑咐,才恭恭敬敬地退下。
“給八阿哥道喜了。”
“恭喜八貝勒……”
如今長春宮的奴才,再見八阿哥,已不是過去的嘴臉,但這會兒再巴結,已經晚了,胤禩看也不看那些人,過了影壁墻,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延禧宮中,不過幾日相隔,已不見良嬪冊封那日的熱鬧,又回到了從前冷冷清清的模樣,胤禩踏進宮門時,竟有一絲恍惚,不自覺地看向了母親之前所住的配殿。
“八阿哥來了。”
“貝勒爺,娘娘在這里。”
然而聲音從另一邊傳來,胤禩看向敏妃生前住的配殿,只見幾個太監宮女捧著水盆拂塵侍立在門下,母親緩緩走出來,頭上裹著包巾,真真荊釵布裙的模樣,卻也美得干凈脫俗。
做兒子的,感嘆母親的美貌,似乎有些不合適,可胤禩不能欺騙自己的眼睛,在他眼里,莫說這紫禁城,便是全天下,也難再有母親這般姿容的女子。
“額娘,您在灑掃殿閣?”
“這是敏妃娘娘的故居,我勤些打掃,也好求娘娘多保佑不是。”
胤禩不敢多,挽起袖子要替母親繼續打掃,良嬪笑道:“都好了,不用你,咱們進屋喝茶吧,我渴了。”
說罷,良嬪解下罩衣,摘下包巾,輕拍身上的塵土,便帶著胤禩往正殿走,之后宮女奉來熱水,胤禩退到屏風后,待母親洗漱過,母子才又相見。
炕幾上,熱茶點心都擺上了,良嬪要兒子也用茶,說是南邊新貢來,太后分賞,她吃著不錯。
胤禩也嘗了嘗,說道:“這是巖茶,額娘若喜歡,我命人多送些來。”
良嬪說:“喝個新鮮勁罷了,這就開春,還是喝花茶愜意。”
胤禩應道:“是,兒子給您送上好的花茶來。”
良嬪卻仔細端詳兒子,問道:“我與你說過,我們不要多往來,可你又突然跑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這兒能幫上忙嗎?”
“多謝額娘關心,其實、其實也沒什么事……”
“來都來了,說吧,咱們合計合計?”
胤禩放下茶碗,坐正了道:“大阿哥的新福晉,已選定了張總兵之女,可皇阿瑪又另選了他的侄女,命我納為格格。”
良嬪道:“為你納妾的事,宮里提起過好多回,這事兒也算有著落了。或者,你不喜歡張家的女兒,另有青睞的?”
胤禩搖頭:“誰家的女兒都成,可兒子不知如何向霂秋交代,這事為來為去,為的還是我與她不能有子嗣。她先頭才小產,新人緊跟著進門,對霂秋而,便是更沉重的打擊。”
良嬪用帕子輕輕拭了嘴角,說道:“你們果然是恩愛夫妻,試問哪個皇子阿哥,哪家的公子哥兒會在長輩為自己納妾時,在乎正妻的心情呢。八阿哥,你做的很好。”
然而胤禩抿了抿唇,說道:“額娘,我與霂秋并不恩愛,至少在我看來,連三阿哥和三福晉都及不上。”
香荷在一旁驚訝道:“八阿哥,您這話就不合適了,福晉不好嗎?”
胤禩苦笑:“她自然很好,我們很和睦,可是夫妻之間,只要和睦就夠了嗎,何況我們還常常起沖突,甚至連和睦都時有時無。”
香荷好生詫異:“八福晉瞧著那樣溫柔端莊,怎么會與您起爭執。”
“香荷,你先下去,我和八阿哥說說話。”
“是、是……”
香荷自知多嘴了,不敢再杵在跟前,匆匆行禮退下。
她一走,胤禩更是沉沉一嘆,對母親道:“不瞞額娘,我與霂秋有過幾次爭執,事情不大,可她的性情不好琢磨。那年夏日皇阿瑪脾胃不適,倦怠飲食,只想些爽口的小菜送飯,我從御膳房領了這個差事,為皇阿瑪做咸菜,不論外人怎么嘲笑,皇阿瑪吃得舒坦,龍體康健,便是我的功勞,我很高興。可有一日,霂秋忽然就瘋了,將家中所有壇子砸的稀爛,府里的酸味數日散不去,我至今想起那滿地狼藉的光景,都覺著眼前人的溫柔體貼,很不真實。”
良嬪道:“是不是覺著兩口子過日子,跟做戲似的,那戲本子上上下下只寫了幾個字,要相敬如賓。”
胤禩不禁握緊了拳頭,應道:“是,額娘說到了兒子心里。”
良嬪挑了一塊海棠酥遞給兒子,胤禩不想要,她便自己掰著吃,說道:“八阿哥,在你眼里,皇上是怎樣的人?”
胤禩愣了愣,說道:“皇阿瑪自然是英明神武,無所不能之人。”
良嬪點頭:“那么你想想,在這后宮里,故去的皇后們,散落在角落的答應常在們,那日我晉封嬪位,來道賀的人之中,多少是你從來也沒見過,但已經在這紫禁城里度過了大半輩子的人。”
胤禩不自覺地挺起背來,問道:“額娘是想說……皇阿瑪這一輩子,也做了一輩子的戲?”
良嬪笑道:“八阿哥真真聰慧過人,悟性極高,就是這道理。后宮娘娘們,性情大不相同,皇上怎么能人人都愛呢,自然是各有各的戲碼,各有各的過場。在我看來,八阿哥你本是對兒女情長無甚追求,心思都在學問上朝政上,既然你自己也沒花什么心思在夫妻之間,那么八福晉是個怎樣的妻子,不必強求。”
“額娘是說……”
“你以為自己是擔心妻子傷心,實則怕她將錯歸結在你的身上,說白了,并不是你以為的那么在乎她。”
胤禩的喉結輕輕滾動,這番話若不是母親說出口,他必然要爭辯一番,豈能讓人看透自己的心呢。
良嬪繼續道:“既然如此,她對你幾分真心,幾分在乎,能不能體諒你理解你,又有什么要緊呢,你們就做一對外人眼里和睦互敬的夫妻,安穩度日不好嗎?”
胤禩垂下眼簾:“額娘,兒子像是聽明白了,可又好像沒聽明白。”
良嬪說:“先帝爺情根深種,可這份情,似乎沒傳在你的身上。八阿哥,你的前程是江山天下,夫妻之間的兒女情長,隨遇而安就是了。納妾一事,該怎么對福晉說,就怎么說,她若傷心,你便安慰幾句,她若不受用,那就讓她自己想明白吧。”
胤禩怔怔地望向母親:“這成嗎?”
良嬪輕聲一嘆:“比起福晉是否傷心,我更在意的是,皇上選了這樣一個姑娘,又在這節骨眼兒上。”
“額娘的意思是?”
“像是要讓朝臣宗親都看見,在皇上眼里,八阿哥永遠是長春宮的養子,只有大阿哥吃剩下的,才能分你一口。”
胤禩臉色一沉,眼神也冰冷起來,他心中有怒意,卻不知這怒意,該沖著誰去。
良嬪道:“八阿哥不要誤會,我怎么能挑唆你與皇上的父子情,我想的是,皇上這一步棋,會不會是假意安撫惠妃母子。你越來越優秀,對于已在而立之年的大阿哥來說,不啻為眼中釘肉中刺,他投鼠忌器動不了別人,對付你總不算太難。”
“他休想!”胤禩猛地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