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烏拉那拉家在京郊雖有莊園,毓溪自小只去過一兩回,還是四五歲那會兒,莊子里什么景致什么宅院,她都不大記得,畢竟被孝懿皇后選中后,念書學規矩,才是她日日要做的事。
而嫁給胤禛的前幾年,住在宮里,頭頂只有四四方方一片天,直到胤禛開府建牙,才頭一回真正走出紫禁城。
如今即便有了自己的家宅,除了進宮請安、燒香拜佛,或赴宴做客,也再沒有別處可去,一個月里,能有三兩天走出家宅,就已是太過活絡,外頭該起議論了。
相比之下,胤禛這些年出征、南巡,跟著皇阿瑪五臺山也去了好幾回,毓溪總盼著哪天太后再登五臺山,她能跟著走一趟,可就是輪不上她。
因此對于家宅之外、京城之外的天地,心中難免生出憧憬,縱然錦衣玉食、仆婢如云的日子,也無法填補。
自然,毓溪不會矯情地羨慕那些日日在田埂勞作的農人,他們面朝黃土,用血汗換回糧食菜蔬,縱然海闊天空,又哪里來閑暇多看一眼,誰不愿過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有些話說多了,可就太傲慢了。
到了出門這一日,果真沒有朝事來打擾胤禛,兩口子將弘暉送進書房,把念佟送去西苑,便悄悄離了家宅,一輛馬車,帶著十幾個仆從,徑直往城外走。
游春踏青,不論看山還是看水,對于毓溪而,能跟著胤禛出門走走,已是心滿意足。
就算看到城外的道路塵土滿天、無人修剪的樹木花草恣意生長,乃至河畔成群結隊的飛蟲撲面,也不會掃了興致。
“外頭的天地,并不如你想像的好吧,山是好山,水是好水,可天地之間不止有人,還有飛禽走獸、蛇蟲鼠蟻,這也是它們的地界。我頭一次跟著皇阿瑪狩獵,林子里從樹杈上吊下一只蜘蛛,都能把我嚇得半死,但死死忍住了,不敢表現出來,后來才習慣的。”
一片朝陽的山坡上,下人為四阿哥和福晉鋪下毛氈,撐起帷幔,擺上茶點瓜果,毓溪和胤禛能在這里俯瞰山景,賞花曬太陽,下人退遠些后,更能毫無顧慮地說說話。
剝著手里的蜜橘,胤禛說罷那番話,將一瓣橘子送到毓溪嘴邊,促狹地笑著:“你嘗嘗,若是酸的,我就不吃了。”
毓溪氣呼呼地說:“就算是酸的,我也說甜,你愛吃不吃。”
胤禛笑道:“怎么還生氣了,我可是好心剝橘子給你吃。”
毓溪用團扇遮一遮頭頂的太陽,說道:“我那么高興地出來逛,你何苦說些掃興的話,你又怎么知道,我從前是如何憧憬這山山水水的?”
胤禛說:“今日一路來,車馬顛簸、塵土飛揚,山路不好走,還要提防野獸出沒,好容易遇見一條河,才走近幾步,烏泱泱的飛蟲撲過來,嚇得你驚叫,這樣真的有意思嗎?”
毓溪毫不猶豫地點頭:“有意思,用咱們五妹妹的話說,在這兒喘氣,都比家里甜。”
“家里不好嗎?”
“好啊,那么富貴的日子過著,怎么會不好。可人心總是貪婪的,家里的金銀財寶我要,家外的海闊天空我也想要,是知道要不成,才好好克制忍耐的。”
胤禛自己吃了橘子,覺著酸甜適口,才送到毓溪嘴里,毓溪被甜笑了,拿過他手里的,彼此分著吃。
爛漫春日下,兩口子彼此依偎,享受暖風拂面,胤禛說道:“你的這些念頭,再尋常不過,皇阿瑪亦如是,才會訪遍江南,請來能工巧匠,造下暢春園。在皇阿瑪心里,一定也覺著,紫禁城外喘氣都是甜的,可若沒有江山天下,又何來這些煩惱,多少人溫飽尚艱難,什么海闊天空,能比得上吃飽穿暖更重要?”
毓溪點頭:“就算是五妹妹,離宮成家后,也苦惱了好一陣,原來紫禁城外的一切,與她曾憧憬期待的截然不同。呂氏春秋里說,登山者,處已高矣,左右望,尚巍巍焉山在其上。這世上的人,能有幾個不是這山望著那山高,因此我不俗,皇阿瑪更不俗,只要不癡心妄想得瘋魔,偶爾想一想,無傷大雅。”
聽著毓溪的話,眼前是瑰麗山景,胤禛忽然道:“那我想要天下,想要繼承大統,算不算癡心妄想,算不算瘋魔?”
毓溪淡定地搖頭:“咱們只爭能爭的,你是皇阿瑪的兒子,子承父業是天倫,只因兄弟眾多,才不得不爭一爭,這怎么算癡心妄想呢?”
胤禛舒心地笑了,說道:“這會子提那些話,掃興了吧。”
毓溪卻笑容燦爛:“我今兒就是天下最快活的人,你說什么也動搖不得我,山也爬了,水也涉了,蟲子什么味兒都嘗出來了,我心滿意足。就算不去莊子里住一晚,當下打道回府,我也高興。”
“你快活,我就更心滿意足了。”
“嘴上說說就好,在外頭呢,你別蹭我。”
春光下的耳鬢廝磨,何等曼妙,兩口子膩歪了片刻,胤禛才指著遠處山腳下,說道:“那里下去,就是岳父家的莊子。”
毓溪探身望了眼,能看到成片的田埂,零星農作之人在其間緩緩挪動,靜謐美好得,宛如世外桃源。
胤禛又問:“那頭也是你家的?”
順著丈夫所指的方向,毓溪抬手眺望,不大自信地說:“有這么大嗎,不是各自都圍起來了,興許是別家的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