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宇文勢住進了常福客棧,和謝青婉的房間只隔了個謝青折。現下一屋難求,就這么個破落漏風的小房間,花去了他一塊上好的羊脂玉。
謝青婉照舊待在她哥哥房里,看謝青折在收拾零碎,一時無聊,便從袖里取出一方銅鏡,一手摩挲著銅鏡背后的五行圖,一手在鏡面上輕輕拂過,看了會兒鏡面上浮出的紋路,蹙眉道:“哥,隔壁那人倒是奇怪,我竟算不出他的命數。”
謝青折道:“好端端的,算他的命數做什么。”
謝青婉對著鏡子嘟囔:“就是好奇嘛,看他眉宇間盡是貴氣,卻落個滿身是傷,可憐得緊。哎哥,你拿藥箱干什么?你受傷了?”
謝青折從藥箱里取了些生肌止血的藥粉藥草,有拿出蟬翼刃在燭火上烤著:“那人一會兒會過來,他傷得不輕,能救則救吧。你也說了,可憐得緊。”
謝青婉連忙理理頭發:“你怎知道他會過來?你算過?”
謝青折勾唇而笑,眸中映著燭火暖光:“你都算不出來,我又如何能算得?這等小事,原也無需動用鏡語。該來的,總會來。”
他話音未落,就聽叩叩叩的敲門聲響起:“不知謝兄歇了沒有?在下有事請教。”
謝青婉朝她哥投去佩服的目光。
“進來吧。”謝青折應道。
宇文勢進屋看到謝青婉,有些歉然:“姑娘也在,真是叨擾二位了。”
謝青婉拂袖收了銅鏡:“無妨,公子請坐。”
宇文勢稍微休整過一番,但看上去還是很憔悴。他坐到謝青折旁邊,看到那燒得赤紅的蟬翼刃,問道:“這是在……”
謝青折垂眼掃了下他腰間:“這是在候著你呢。”
宇文勢身形一僵,盯著那柄利刃,眼中閃過一絲警惕。
謝青折恍若未見:“你左腰那處傷口,再不上藥,怕是要潰爛了。兄臺你半夜敲門,不就是為了討藥治傷嗎?”
“呃……是。”宇文勢松了口氣,有些尷尬。
甌脫混亂不堪,別說醫館,就是游方郎中也沒有一個,他拖著一身傷,若是再放著不管,怕是回不了蒙秦了。白天聽聞這兩兄妹的事,便想來碰碰運氣。
謝青折不跟他多啰嗦,示意他解衣:“我們也不是什么正經大夫,所能做的不是過替你剜去腐肉,敷上點藥粉,剩下的,還得看你自己了。”
宇文勢頷首:“在下明白,盡人事,聽天命。”
謝青折看了他一眼,幽黑的瞳孔無波無瀾,宇文勢卻覺得自己仿佛被鎖住了一般,冰涼的指尖在傷口周圍輕輕按壓,他下意識地一縮。
謝青折感覺到他身上不正常的熱度,嘆了口氣:“燒得這么燙,難怪日間說了那么多胡話。青婉過來,你按著他,上完藥后給他包扎一下。”
“哎,好。”謝青婉也不避嫌,過來幫著哥哥給這人治傷。她從小在臨祁長大,對世間禮法不甚在意,只在碰到那具灼熱身軀時,臉頰微微泛紅。
“嘶……”剜肉之痛令宇文勢咬牙抽氣,額頭滲出了汗珠。
“忍著點。”謝青折聲音又冷又穩,手起刀落,散發著腥臭味的腐肉便被削了下來。
親眼目睹翻出的血肉,謝青婉的手有些發顫,宇文勢抬頭沖她一笑,示意自己沒事。低頭看見執刀這人清冷的面孔,他不禁想,這人總擺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樣子,心卻是極軟的,也許真的可以……
又是一刀下去,宇文勢忍著痛道:“謝兄,我們素未謀面,你……如此幫我,不怕我是居心叵測之人?”
謝青折不答反問:“若我所料不錯,兄臺該是復姓宇文?”
宇文勢神色一凜,心思電轉間,還是決定賭一把,直覺告訴他這人不會害他:“是,在下宇文勢,不知謝兄如何得知?”
放下染血的刀,在傷口上敷上藥粉,謝青折讓妹妹給他包扎。他下手也是有些緊張的,臉上出了一層薄汗,在燭光下映著濕膩的光。
“猜的。”拿巾帕擦了擦手臉,謝青折笑了笑,“看你衣裳配飾,看你談吐語,看你這一身傷,猜的,沒想到真的猜對了。”
“……”猜的?宇文勢不知這人說的是真是假,半晌說不出話來。
“蒙秦大旱,糧倉吃緊,蒙秦王多半會派人來華晉借糧,這位兄臺既然真的是宇文氏族的人,想必就是擔此重任的,此時該是在回程途中,但那所借糧食上哪兒去了?”
“……”宇文勢驚訝得幾乎合不攏嘴,暗道這人莫不是有顆七巧玲瓏心,“蒙秦內亂,糧食被朝中叛賊所劫……”
“哦,竟還有這等事。”謝青折拭去蟬翼刃上的血跡,未再深究,他這態度,不像是探問機密,倒像是權當閑聊,只為解惑。
然而宇文勢心里卻有個想法漸漸成形——
此人有驚天之才,他定要帶他回去,助自己一臂之力!
謝青婉聽他們對話,只覺得叔伯他們當真慧眼識人。若說現今臨祁有誰能繼承先祖謝滄海的衣缽,絕對非她哥哥莫屬。她知道謝青折并不擅長鏡語推算,可有這般洞察先機之能,何愁不能順天命,定江山。
她這邊包扎好了傷口,她哥哥那邊也收拾好了東西。
謝青折看時辰差不多了,便起身準備出門。
宇文勢見狀,忙問:“謝兄這是要去哪兒?”
謝青婉代她哥哥答道:“我哥要去牽引水源。”
“牽引水源?”
“是啊,不然你以為白天喝的水是哪里來的,天上掉下來的嗎?”
“不,在下只是疑惑,這水源要如何牽引?是要深挖開渠嗎?可這深挖開渠并非一夜能成,謝兄是如何做的?”
“我哥是如何做的,你跟著去看看不就知道了?我女兒家不便深夜出門,正好你可以幫我照看著點我哥,別像昨夜似的,累成那樣,走都走不……”
“青婉。”謝青折打斷她,“早些歇息吧,明日還有事要忙。”
“哦……”謝青婉起身回房,走過他身邊還特地叮囑,“哥,量力而行就是了,你也要當心身體。”
“知道了。”謝青折笑著送她出門,讓她放心。
隔壁房門闔上了,外頭一陣干風吹滅了屋里的燭火。
謝青折邁出去,身后那人也跟了出來。
宇文勢說:“我跟你一起去。”
謝青折看看他的傷,又看看他的眼,嘆了口氣:“一起就一起吧。”
黑沉沉的天一直垂落到這片旱地的遠方,頂著風,沙土灌了滿袖,宇文勢跟在謝青折后面,不得不以衣袖覆面,同時還要顧著腰間的傷口。
他看見謝青折始終就在自己前方三步之處,同樣迎著風,然而他的腳步卻絲毫沒有受阻,那些沙土像是通了靈性,到他跟前就失了力,簌簌墜落,不會給他帶來困擾。
這下就連宇文勢都懷疑他是不是仙人了。
宇文勢快走兩步,忍不住問:“你這是如何做到的?”
謝青折奇怪地看瞥他一眼:“以氣護體,習武之人多少會一些吧。”
宇文勢一怔,暗道自己真是燒糊涂了,以氣護體是不難,若他沒有負傷,這點小風沙也奈何不了他,可他沒想到的是,這人竟也是會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