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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日的陽光透過帳簾的縫隙,在地面上切割出明暗交織的條紋。
中軍帳篷之中,那些明暗之間,暗塵浮動,宛如人心之中的各種念頭,細碎。
魏延大踏步進來,甲葉鏗鏘作響,直接將昨夜那包泥土和與所謂『南陽故人』吳竟會面的情況,毫無隱瞞地向趙云陳述了一遍。
末了,魏延帶著大大咧咧的神情說道:『子龍啊,鄴城這塊硬骨頭,啃了這些時日,崩不了牙也硌得慌。現在山東這些家伙玩這套,無疑就是想要攪亂我們……讓我們拖下去,耗下去。與其在這城外跟他干耗,看他們耍這些上不得臺面的把戲,我還不如換個地界玩去!』
趙云靜坐在主位,面容沉靜如水,聽著魏延的敘述,似乎對于魏延營地來了『南陽故人』的消息,并不意外。
『南陽故人』雖然是單身前來,目標也不算大,但是想要穿過驃騎軍斥候防衛圈,而不被察覺,顯然是可能的。既然驃騎斥候見到了,也就等于是趙云也就知曉了。
趙云所沒料到的是魏延這么快就來找他……
待魏延說完,趙云抬起眼,目光清亮,『文長之意是?』
『某要南下!』魏延大手一揮,哈拉哈拉的笑著,就差叉著腰,踩著胡凳或是石頭什么的了。
魏延往南邊的方向上指了指,『那酸丁不是打著「南陽故人」的幌子來探某的底么?好得很!某就借著這由頭,做出憤而離營、南下就食的架勢!鄴城周邊被曹軍反復清剿,早已凋敝,但徐州、青州那邊,曹軍兵力空虛,地方豪強各自為政,塢堡里糧草堆積如山!某帶一支輕兵,快速穿插,既能就食于敵,攪他個天翻地覆,也能呼應主力,讓曹賊首尾難顧!』
原本吳景沒來,魏延就有想要『單干』的念頭了,現在正好借著這個機會,順勢南下!
趙云眉頭微微皺緊,『文長,此議太過行險!你孤軍深入,懸師千里,無險可依,無援可恃。徐州、青州雖看似空虛,但豪強林立,態度不明,一旦有變,你便是陷入泥潭,四面皆敵!屆時稍有差池,便是全軍覆沒之禍!』
趙云提出的擔憂,清晰而直接,是基于純粹的軍事風險考量,并沒有摻雜任何的個人情緒。
魏延也聽得出來趙云的好意,但是他擺了擺手,眼眸中閃過少許自得的神色,『都護怎也這般瞻前顧后?當年某能從并州翻越太行,直插冀州腹地,今日區區徐青之地,如何是去不得?打仗哪有不冒險的?困守此地,才是最大的危險!若都護實在不放心――』
魏延話鋒一轉,目光炯炯地看向趙云,『那就撥給某一支偏師,再予我一將相助!某不需要大軍,但要些精兵,要能跟上某腳步的軍將!』
趙云心中微微一沉,已有預感:『你要何人?』
『甘風甘校尉!』魏延毫不猶豫,聲音斬釘截鐵,『那小子跟某投契!有他同行,縱是龍潭虎穴,某也敢闖上一闖!』
就知道!
趙云頓時感到一陣頭痛。
一個魏延就已經是出了名的膽大妄為,再加上一個以驍勇狂野著稱的甘風?
這兩人湊在一起,簡直就像把火扔進油庫,趙云幾乎能預見到這兩人會在山東之地掀起何等狂暴的波瀾。
而從安全的角度來考慮,魏延加上甘風,在山東腹地內鬧騰的越厲害,就越發的可能會遭受到各方的圍剿,危險度也就是越高……
這風險,實在太不可控。
趙云沉吟著。
他不喜歡這種完全不可控的作戰模式。
這違背他持重的本性。
帳內的氣氛一時之間有些僵持。
魏延依舊掛著笑,然后扭著頭左看看,右瞅瞅。
對于張遼的北上,可以說是驃騎軍打通了從河內到朝歌再到鄴城的線路,但是也有可能意味著另外的一件事情……
魏延不喜歡政治,所以他干脆準備借機會跳出去。
趙云與張遼之間那微妙的,關于北域權柄未來歸屬的問題,魏延根本不想要參與,也懶得理會。他厭倦了這種猜度,不如直接跳出去,在更廣闊的戰場上用刀劍為自己博取功勛,那才是他熟悉的戰斗領域。
魏延不清楚趙云是不是明白了張遼此次前來所蘊含的深意,但是魏延覺得趙云應該是猜測出來了,但是這種防范手段,又是正常的。易地而處,就算是魏延在驃騎的位置上,能完全放心在和曹操生死決戰的時候,側翼忽然涌動出來的大批軍隊?
即便是趙云沒有什么想法,但是趙云下屬,或是其他什么人會不會有想法?
反過來,斐潛即便是能相信趙云,但是龐統會不會也相信趙云?
這些問題都是很微妙的,所以魏延也不能問,也無法表露任何疑慮。
過度強調忠誠,反而顯得心虛。
所以魏延覺得干脆借機會離開就是了……
就在這時,帳外傳來通報聲,張遼到了。
張遼掀簾而入,似乎并未感受到帳內凝滯的空氣,只是向趙云略一拱手,便安靜地站在一側,目光掃過魏延,又落在那被魏延扔在了地上的布包上。
趙云將『南陽故人』之事,以及魏延后續提出的意圖和風險簡略告知張遼。
張遼聽完,沉默片刻,目光在趙云和魏延之間流轉了一圈。
思索片刻之后,張遼猜出了魏延此舉不僅是軍事行動,更是一種政治上的『主動離場』。
魏延的這行為,這在一定程度上,或許能緩和當前微妙的氣氛。
『文長之策,雖險,卻并非無可為之處。』張遼緩緩開口,聲音沉穩,『困于堅城之下而不得戰,確實會失士氣。若能以一支奇兵攪動山東,使曹賊腹背受敵,也是有利于主公大業。』
張遼先是肯定了魏延戰略上的價值,隨即話鋒一轉,看向魏延叮囑道:『然文長切記,此行目的在于牽制與擾襲,而非攻城略地。切忌貪功冒進,孤軍深入!更不可輕信地方豪強許諾,彼等首鼠兩端,絕非可靠依托。需以快打快,一擊即走,保全自身為要!』
張遼奉斐潛之命前來,首要任務是不是攻克鄴城,而是穩定河北。
這個『穩定』,自然是多方面的穩定。
若魏延此舉成功,自然是大功一件;即便效果不彰,也能將魏延這支『不穩定因素』暫時調離核心戰場,減少內部可能的摩擦,便于他與趙云協同。
張遼支持此議,是出于全局的權衡。
有了張遼的表態,趙云心中的天平終于傾斜。
趙云做出了決斷:『既如此……文長,某與你兩千精騎……當記住文遠之,此行為奇兵擾襲,非求決戰!一切以主公大業為重!凡事與甘校尉多商議,不可獨斷專行。若事不可為,即刻退回!』
趙云最終點頭,既是軍事上的妥協,也是一種政治上的表態。
他不會死死捏著軍權不放。
――他趙云,以斐潛的大局為重,并無戀棧權位之心。
魏延看了一眼張遼,目光之中似乎有些什么意味,但是很快就肅容而立,重重一抱拳,聲如洪鐘,慨然而倒:『都護放心!某必不辱命,定在山東讓曹賊首尾難顧!為主公大業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魏延也沒有拖泥帶水,轉身便大步流星出帳而去,似乎迫不及待要去點驗兵馬,招呼甘風一同南下。
帳內只剩下趙云與張遼。
趙云的目光重新落回輿圖,久久不語。
放魏延和甘風這兩頭猛虎出柙,前途是吉是兇,他心中并無十足把握。
張遼則是在一旁,似乎想要說些什么,但是最終也沒有說。
帳內一時寂靜,只有帳外旗幟帶出的獵獵風聲。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