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首原溫泉山莊,仿佛永遠是長安喧囂世界之外的一方凈土。
然而,連日來接連為太子剖析時局,為“秦老爺”背后的皇家出謀劃策,雖則趙牧表面上依舊是一副慵懶閑散,萬事不縈于懷的模樣,但那種于無聲處聽驚雷,于棋局外布局天下的思慮,實則極耗心神。
他近來顯得比平日更沉默了幾分,時常獨自一人倚在窗邊的軟榻上,對著那副似乎永無盡頭的棋局,指尖捻著棋子,久久不落一子,深邃的目光投向窗外蒼翠的竹林,或是遠山如黛的輪廓,眉宇間籠罩著一絲極淡的,難以察覺的倦色,仿佛一只暫時收攏了羽翼,于靜默中恢復精神的鶴。
細心的云袖將這一切細微的變化都悄然收入眼底。
她練習琵琶的時間似乎更長了,琴弦撥動間,流瀉出的不再僅僅是精妙的技藝,更融入了難以喻的關切。
曲調時而淙淙如清泉石上流,舒緩平和;時而錚錚似松間風過,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
每當趙牧午后于書房小憩,她總會悄無聲息地出現,坐在不遠處的繡墩上,輕柔地打著扇子,為他驅趕偶爾闖入的飛蟲和夏末的余熱,動作輕盈得如同蝶翼,生怕驚擾了他片刻的安寧。
阿依娜有時捧著文書進來瞧見了,會投來意味深長,帶著些許打趣的目光,云袖只是臉頰微紅,迅速低下頭,假裝整理并不存在的衣褶,但那流轉的眼波卻總是不由自主地,擔憂地拂過趙牧微蹙的眉心和略顯疲憊的睡顏。
這日,趙牧在書房軟榻上小憩醒來,室內靜謐,唯有窗外竹葉沙沙作響。
他尚未睜眼,鼻尖便縈繞著一股淡淡的,清雅中帶著微苦的藥草香氣,與他平日慣飲的茶香不同。
他睜開眼,發現身旁的梨花木小案幾上,不知何時多了一盞溫熱的茶湯,色澤是澄澈而溫潤的碧色,一看便是精心調配過的。
旁邊還擱著一方素白柔軟的棉帕,并非府中公用之物,其一角用極細的青絲線繡了幾竿迎風而立,清瘦有節的翠竹,針腳細密勻稱,透著一股不同于凡俗的雅致和默默付出的用心。
他微微一怔,端起茶盞輕啜一口,滋味初時微苦,旋即化為甘醇,帶著薄荷,菊花,或許還有一兩味安神藥材的清涼氣息,顯然是用心斟酌過方子的安神茶。
他目光下意識地轉向窗外,云袖正坐在廊下的陰影里,懷里抱著她的琵琶,假裝專心致志地擦拭著琴軫,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在她低垂的脖頸和纖細的手指上投下斑駁的光暈,她的側影顯得格外安靜而溫柔。
趙牧沒有出聲詢問,也沒有道謝,只是默默地,緩緩地將那盞溫度恰到好處的茶飲盡。
一股溫潤的暖流自喉間滑入腹中,擴散至四肢百骸,似乎連日的疲憊和思慮過度帶來的隱隱頭痛也被這恰到好處的關懷稍稍驅散。
他拿起那方青竹手帕,指尖拂過細膩的布料和那些精致而富有生機的繡紋,眼中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捕捉的柔和與了然。
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極為自然地將手帕納入寬大的袖中,仿佛那本就是他的隨身之物,一切盡在不中。
恰在此時,阿依娜輕步走了進來,手中拿著一份剛收到的密報。
她低聲稟報著來自嶺南的消息:義學初建便遭遇下馬威,學舍被污,謠四起,俚人疑慮深重,以及領隊學子周文如何穩住陣腳,嘗試主動溝通破冰的詳細經過。
趙牧靜靜聽著,身形未動,唯有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那方柔軟的青竹手帕,神色平靜得如同在聽一則與己無關的故事。
聽完后,他沉默了片刻,方才淡淡開口,聲音沒有任何波瀾。
“根基未穩,便遭風雨侵襲,亦是常情。”
“玉不琢,不成器。”
“不必急于干涉,更不必驚慌失措,讓那些學子自行歷練一番,摔打摔打,經歷些挫折磨礪,并非壞事。”
“唯有如此,方能真正成長,堪當大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