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市署衙旁的偏廳內,窗戶緊閉,隔絕了外面市集的喧囂。
卻根本悶不住屋內沉凝壓抑的氣氛。
劣質炭盆燒得半紅不黑,散發出一股嗆人的煙味,混雜著陳年木料和舊公文的氣味。
剛從幾家大染料坊和胭脂鋪回來的年輕吏員崔明,官袍下擺沾了些不知在哪蹭到的灰漬,額角還帶著薄汗,正苦著臉向他的上司......市署丞王煥匯報今日推行官驗的進展。
或者說,是缺乏進展。
他的聲音帶著幾分疲憊和難以掩飾的沮喪。
“大人,您是真沒瞧見!”崔明苦著臉,聲音里都帶著顫,比劃了一下道,“永昌行那個劉掌柜,臉耷拉得這么長!”
“嘴上說得比唱得都好聽,什么支持新政,全力配合……”
他喘了口粗氣,模仿著劉掌柜的腔調:“可一說到要報備礦物....”
“尤其是不能含砷汞這些,嘿!立馬就變臉了!”
“開始跟我哭窮,說生意難做!”
“這還不算完!”崔明越說越氣,“緊接著他又搬出他家的祖傳秘方,說那是命根子,漏一點都是滅頂之災!
“最后……最后還拐彎抹角點出他家和工部趙員外郎是姻親!”
“這……這分明就是拿官威壓我!”
他喘了口氣,繼續倒苦水:“還有凝香閣的孫婆子,更是個滾刀肉!”
“下官還沒說明白,她就叉著腰,唾沫星子都快濺到下官臉上了!”
“說什么她們家的胭脂水粉,向來都是用清晨帶著露水的玫瑰,茉莉花瓣,配上頂好的珍珠粉,一點點手工捶打出來的,干凈得能入口,用不著驗!”
“若硬要驗,就是信不過她們凝香閣百年老字號的金字招牌,是打朝廷的臉!”
“嚷嚷著要去找京兆府她那個當了十幾年戶曹的老相識評評理,問問是不是朝廷新立的規矩就是要逼死他們這些老實商戶…”
崔明越說越氣,年輕的臉龐因激動而泛紅,也有些委屈:“下官完全是按殿下頒布的新章程序辦事,自問語客氣,道理也講明白了。”
“可這些人,個個像是約好了似的,要么推三阻四,搬出各種理由拖延。要么話里藏針,暗含威脅。”
“反倒是南巷那幾家規模小些的林家染坊,張記顏料鋪,雖然也有些疑慮,倒還愿意聽聽章程,配合登記…”
“可他們,人微輕啊。”
王煥是個在官場沉浮了二十多年的老吏,須發已有些花白,臉上布滿了歲月刻下的皺紋,一雙眼睛卻透著洞悉世情的渾濁精明。
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濃得發苦的茶,聽著下屬的抱怨,臉上沒什么表情,只是喉嚨里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嘆息:“唉,小子,你還是太年輕,把這市井江湖看得太簡單了。”
“你想想,這官驗動的是誰的奶酪?敲的是誰的飯碗?”
他放下那粗糙的陶制茶盞,發出“咔噠”一聲輕響,用手指關節有節奏地敲著面前那張被磨得油亮的舊木桌面,發出沉悶的“篤篤”聲,這才又緩慢說到:“正是這些盤踞西市幾十年,甚至上百年,靠著獨門配方,行會勢力和錯綜復雜的人情關系網吃飯的老字號,大會館!”
“你讓他們把底細露出來,哪怕只是按照要求,報備一下所用原料里有沒有朝廷明令禁止的毒物,在他們看來,都跟把祖傳的寶貝袒露在人前一樣,跟要了他們老命似的!”
“這不僅僅是秘方的問題,更是他們賴以維持高價,把持行市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