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皮,看了看一臉懵懂又憤懣的崔明,繼續點撥道:“西市這染料,胭脂,漆器這幾個行當,水渾著呢,深不見底。”
“背后哪個沒有點盤根錯節的靠山?”
“哪個行會里沒有幾個說話頂用的老頭子,幾個在衙門里說得上話的自己人?”
“平日里他們互相競爭,可一旦遇到像官驗這種可能觸動他們共同利益的事,立馬就能擰成一股繩,一致對外。”
“明面上,他們不敢公然抗法,那是找死。”
“可暗地里使絆子,拖時間,陽奉陰違,散布流…辦法多的是。”
“你這差事,從一開始就注定是塊難啃的硬骨頭,難辦啊。”
正說著,一個穿著青色皂隸服的書吏匆匆進來,躬身遞上一份制作精美的名帖和一份用紅紙寫就,墨跡未干的禮單,低聲道:“王大人,這是顏料彩帛同業行會的幾位大會首聯名遞來的帖子,說是久慕大人清名,想就官驗新政的諸多細則,請您明日賞光過府一敘,以便請教。”
“這是…一點小小的車馬辛苦之意。”
禮單上的數字頗為可觀,足夠尋常小吏數年的俸祿。
王煥眼皮都沒完全抬起來,只掃了一眼那刺眼的紅色禮單,心中冷笑,這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砒霜。
他并未伸手去接,而是用指尖將那禮單輕輕撥回書吏面前,慢條斯理地道:“帖子留下,敘話可以,就在這市署公廨,本官明日辰時恭候。”
“至于這些辛苦之意……”他略一沉吟,聲音壓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你親自原封不動帶回去,”
“然后告訴諸位會首,他們的好意本官心領了。”
“但眼下多少雙眼睛盯著這官驗之事?”
“此物留在市署,不管是于他們,還是于本官那都是天大的麻煩。”
“讓他們不必心急,萬事總有商量轉圜的余地。”
書吏應了一聲,不敢多,拿著帖子和禮單退了出去。
“看見沒?”王煥這才轉向崔明,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無奈和嘲諷的神情,“硬的軟的,這都來了,而且這還只是開胃小菜。”
“他們這是想先把水攪渾,試探一下咱們的底線和決心,再慢慢磨,最好能把這事磨得拖拖拉拉,最后不了了之。”
“接下來,怕還有更多花樣。”
消息自然通過不同的渠道,很快傳到了東宮。
李承乾看著市署送來的,措辭謹慎卻難掩困局的簡報,上面詳細記錄了推行官驗幾日來遇到的種種軟抵抗,暗中掣肘和隱隱約約來自各方關系的壓力,他的眉頭深深皺起,形成了一個川字。
他本以為以雷霆手段鏟除了“波斯寶記”那樣的惡性毒瘤,順勢推行這項明顯利國利民的官驗新政,應是順理成章,民心所向之事,卻沒料到,真正的,頑固的阻力,并非來自明面上兇惡的敵人,而是這些看似守法,實則盤根錯節,深諳潛規則的舊有利益格局和那些無形的壁壘。
“殿下,此事看來急不得,需從長計議。”
馬周在一旁觀察著太子的神色,緩聲勸慰道,“這些行會勢力,歷經多年經營,根深蒂固,關系網復雜異常。”
“若此時強行推進,過于強硬,恐怕適得其反,不僅難以落實新政,反而可能激起更大反彈,影響西市乃至整個長安的商業穩定,屆時反倒不美。”
李承乾沉默了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案幾上光滑的邊緣,問道:“以先生之見,眼下這般僵局,當如何設法破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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