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呀,趁那四個少年縱火燒地宮,到處亂糟糟,許多被抓去祭祀的老百姓都跑了。工匠們也趁亂逃命。只可惜滿山都是守陵軍,跑起來太難。
有個工匠見狀,索性悄悄躲進了地宮里頭。憑對里面布局的了解,他一路躲避各種要命機關,終于從工匠們預先準備的一個狗洞大小的通道鉆出去,逃出生天了。”
白發蒼蒼的老者說完,捋了捋山羊胡子,繼續“吧嗒吧嗒”地抽旱煙袋。
對面的小小少女則聽得入迷,兩手捂嘴,連連驚呼,把出來洗衣服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凈。
沒想到自己出來一趟,偶遇老人問路,三兩語聊得十分投機,竟能聽到這樣一個跌宕起伏的“英雄少年燒皇陵、機智工匠勇逃生”的傳奇故事。
少女兩手捧住臉頰,寬大的袖口露出兩截牛奶一樣白的胳膊。
她眼神充滿興奮和向往:
“哇,要是能親眼看看那四個英雄少年就好啦!”
老人抽口旱煙,在旁邊石頭上磕磕煙桿,彈走煙灰,笑道:
“快二十年嘍,‘英雄少年’如果都活著,應該已經到而立之年,說不定都成家立業了呢!”
少女聽罷,眼神更加明亮,小臉也泛起兩抹紅暈,一看就是在幻想四個英雄少年如今成為翩翩公子的模樣。
這少女懷春的心思,哪里能躲過老人的眼睛,惹得老人“哈哈”笑起,用煙桿輕輕敲了下少女的頭:
“傻妮子,故事而已,老頭子隨口胡編的,不必當真。”
少女眨巴著天真的眼睛:
“可我覺得不是故事,肯定真實發生過,是那逃出來的工匠傳下來的。”
老人笑笑不說話,少女卻像是想到了什么,好奇地問:
“對了,爺爺,你說那工匠從狗洞大小的通道鉆出來逃命了,那皇陵豈不是一直敞著個狗洞呼呼灌風呢?先皇和皇后娘娘睡在里面,將來碰到盜墓賊怎么辦呀?”
“放心,那洞口沒人知道!”老人神秘一笑,語氣故意放得低沉嚇人:
“就算真有人找到那洞口,身材夠瘦,能進去,也只能有去無回。當初工匠們偷偷挖逃生通道時,就設計了機關,只能出,不能進。
若進,腳下的機關被觸發,杠桿——你就想象成一個蹺蹺板,會朝陵墓里傾斜,人進入陵墓的同時,身后的萬斤石會立刻落下,將路堵死,再想出去,呵呵,除非神仙才可以。”
“哇哦——”少女忍不住雙手合十,小小鼓掌,為工匠的智慧驚嘆,接著又忍不住替未知的盜墓賊憂心:
“那要是真有盜墓賊進皇陵,是不是只能困死在里面了?”
“當然。”老人神色微微嚴肅,“陵墓四處冰冷黑暗,沒水,沒糧。到處危機四伏,要么是箭矢和毒粉那些要命的機關,要么就是封閉皇陵時留在里面,專門用來守陵的巨蜈蚣、人頭蛇身怪、殉葬干尸這么些年過去,不知道已經幻化成什么妖魔精怪?你說說,這讓誰進了皇陵能活?”
“天吶”少女嚇得臉色發白,正沉浸在可怕的幻想中時,忽聽一道尖厲的女聲喚她:
“橘生——”
少女被嚇得一個哆嗦。
那聲音又叫:“橘生!衣服洗好了沒有?這么久嗎?!”
聽出那聲音里的怒氣,名叫橘生的少女趕緊爬起來和老人告別,匆忙抱起地上的臟衣簍,小嘴憂心忡忡念叨:
“完了完了,一件沒洗,又要挨罵了”
橘生那慌里慌張的模樣,叫老人看著有趣又心疼:
“沒事,你若回去挨訓,就說出門做好事,幫一個不認路的老頭子找家門來著,不信找我來求證。”
橘生紅著臉笑起,點點頭,朝老人揮手再見。
小跑出去幾步,她又忍不住提著裙擺跑回來,小聲對老人說:
“爺爺,那個可以進入皇陵的洞口在哪里?我想有機會去把它堵起來,不然萬一有人誤入就糟了。”
似乎被橘生的善良打動,老人猶豫了一下,笑說:
“我哪知道皇陵在哪兒呀,傻丫頭!故事而已。不過故事里說,那洞口在一株火紅的紅珊瑚樹下,洞口有一片紅草擋著——這事我只告訴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哦!”
“嗯!知道啦!”橘生重重點頭,心中像是有了使命,眼神變得十分鄭重。
她想,她要像故事里那四個英雄少年一樣愛護百姓,早晚找到那個洞口,把它死死堵起來,防止有無辜的人經過時誤入。
可想著想著,她覺得有點不對:
“爺爺,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該不會就是當年逃出來的那位工匠吧?”
“哈哈哈哈——”老人爽朗大笑:“那誰知道呢!”
橘生驚奇地瞪大眼睛,入神地猜測起老人的身份,那方才喚她的聲音忽又第三次叫起,聽起來已經十分不耐煩。
橘生終于不敢再耽擱,抱著臟衣簍急急忙忙跑回茅屋。
一道身影正叉腰站在屋門口,惱怒地瞪著她。
橘生低著頭走過去,與方才聽老人講故事時天真活潑的樣子截然不同,她此刻只有小心翼翼。
見四下無人,她聲音小小地喚了聲:
“皇上”
南璃君眉頭緊皺,想到如今身邊只有這小宮女追隨伺候,硬生生忍住想要扇人耳光的沖動,改為在橘生胳膊上狠狠擰了一下,氣罵:
“都什么時辰了?衣服沒有洗!飯也沒有做!還有,我說了多少次,不要再叫我‘皇上’!你想讓旁人聽見,害死我不成?!”
橘生不敢躲,也不敢揉被擰痛的地方,只能怯懦地低聲回應:
“知道了,夫人,對不起,我現在就去做飯。”
對于橘生乖覺順從的模樣,南璃君不僅不覺得舒坦,反而愈發來氣,忍不住想給她一個耳光,胳膊揮到半空,卻被一只有力的手攔住。
南璃君這下更加惱怒,卻沒有再說話,只是恨恨甩開來人的手,轉身進入茅屋里間。
橘生仍舊站在原地。
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動,身子繃得緊緊,能感覺到一個胸膛就貼靠在她后背。
一個很得體,卻又很近的距離。
近到她可以用后脖子的皮膚,清晰地感覺到那胸膛熱騰騰的溫度。
可以聞見那人身上熟悉好聞的青柑氣息,混合著一點熱汗,還有些許石灰粉末的味道。
見橘生站在門口不動彈,不只好拍拍她的肩膀。
橘生如夢初醒般“哦”了一聲,趕忙將門口讓出來,頭低得更深了。
不徑直進入里間,不知道他向南璃君比畫了什么,后者十分不高興道:
“怎么又是這點錢?就二十文,還不夠三個人吃飯呢!我還要買蠟燭,夜里讀書的,這樣怎么行!”
南璃君又是一通發脾氣,不那方自然是沉默著,說不了話。
橘生在門口聽得心疼。
自打從皇宮逃出來以后,為躲避天羅地網的官兵抓捕,不一直挑最偏僻無人的道路行走,在最荒涼的村落茅屋歇息。
出宮時,不渾身是血,南璃君身上只有件單衣,二人全靠橘生兜里的十兩銀子才有的吃喝,硬撐了兩個月。
但坐吃山空,為了養活兩個小小女子,不必須找點差事干。
只可惜,他說不了話,許多差事干不成;又為躲避官兵追捕,不敢肆意拋頭露面,最后只能選擇去黑石料場扛石頭。
一天下來,他肩膀磨得紅腫滲血,渾身是汗,能掙五十文錢。
五十文,雖然很少,但足夠三個人清湯寡水地過一天。
可南璃君卻不知道犯什么神經,在朝廷公布三門并立、廣招天下門生的消息后,某天夜里突然坐起身,嚷嚷著要考什么試。
從此以后真的頭懸梁,錐刺股,每天點燈看書到半夜。
這樣一來,多了買書和蠟燭的開銷,五十文就遠遠不夠了。
再加上近來兩月,不知怎的,不每天帶回來的錢越來越少。
這下更是雪上加霜,三人常常要吃一頓,餓一頓才能過。
橘生可以理解南璃君為什么發脾氣。
但她更心疼不,明明有一身英姿高絕的暗衛武功,隨便去哪里都能謀個好前程,如今卻只能在黑場干些最低等的體力活。
待不聽完南璃君發脾氣,神色如常地從里間出來,邊走邊卷袖子,看樣子是要去做飯,橘生立刻小跑著跟上去打下手。
兩人都不說話,但動作間配合默契,很快做出一鍋野菜豆腐湯。
橘生麻利地在外間擺好桌子和小板凳,將三碗湯盛放好,然后恭敬地對里間正看書的南璃君道:
“夫人,您用飯吧。”
南璃君放下書走出來,坐到桌前,隨意掃了眼三碗野菜湯,鼻子里冷哼一聲,用下巴指指不面前最大、豆腐最多的湯碗,陰陽怪氣道:
“呦,不,你瞧瞧我們小橘生就是會來事呀,知道你最近掙得少,大概是吃不飽沒力氣做工的緣故,特意給你盛這么大一碗——不,你可要好好吃,別辜負人家的心意哦!”
這話一出,不皺起眉頭,拿湯勺的手頓在碗邊不動。
橘生也尷尬得臉通紅,手指絞著衣角,嘴里囁嚅半天,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南璃君蔑哼一聲,自顧吃飯。
不想了一會兒,將碗里的豆腐舀了兩勺進南璃君的碗里,又舀兩勺放進橘生的碗中。
橘生慌忙用手捂住碗口,抬頭對上不溫和安慰的眼神,仿佛在說“不要緊”,只好又慢慢松手,深深低頭,接受了不的好意。
對于二人這眼神交流,南璃君冷笑不語。
對她來說,看橘生這個十六歲少女的小心思,就跟那看明鏡一樣清楚。
一路逃亡,橘生對她南璃君依舊和從前一樣恭敬順從,依然將她當皇帝伺候著,為她洗衣、做飯、鋪床樣樣妥帖。
但女人的心思總是更細,長久相處中,南璃君很快發現了橘生對她和不的“區別對待”。
比如橘生在洗南璃君和不的衣服時,總會將不的衣服多淘洗幾遍。
夜里鋪床,總給不的褥子下面多放厚厚的稻草。
平時吃飯就更不用說,永遠給不那碗盛得最多。
白天不外出不在的時候,橘生鮮少說話,也不怎么笑。
可只要不一回來,橘生就跟小麻雀一樣飛奔迎去,臉上笑容活潑又燦爛,高興得不得了。
橘生看向南璃君的眼神,是恭敬而畏懼的。
看向不的眼神,則是崇拜、感激、心疼,還帶著滿得快要溢出來的喜歡。
這些“少女的小心思”,南璃君看得明明白白。
她自認為,不,這個為她九死一生過無數次的男人,絕對不可能愛上橘生這小宮女。
可只要一看到橘生明媚似花朵的小美人模樣,那嫩得能掐出水的飽滿臉頰,還有那從前就讓她討厭的藕白細嫩、沒有一點傷疤的牛奶皮膚,南璃君就控制不住心里的熊熊妒火。
她總想打橘生一巴掌,或者罵她幾十遍來撒氣。
有時候,她甚至會故意在與不做那事的時候發出曖昧的大叫,事后特意叫橘生來伺候她梳洗,只為了欣賞那發白的小臉。
南璃君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奪走江山和皇位就算了,如今竟淪落到與一個小宮女爭風吃醋嗎?真是悲哀可笑啊
想到這里,南璃君三兩口扒掉碗里的湯菜,又轉身進里間去看書。
從聽說霍乾念退位、選拔新帝的消息那天開始,南璃君就下定了決心,她要努力讀書通過考試,進入君下門成為門生,憑實力重新奪回屬于她的王位。
對于她這想法,不看得通透。
他雖從無怨地為她買書和蠟燭,卻深深知道,一切不過都是徒勞,是她一廂情愿而已。
且不論她如今應該是個“死人”,黑雀隊從來沒有放棄過對她的抓捕和暗殺。
就算她真的僥幸活下來了,刻苦讀書考上君下門,又能如何?
難道要站到霍乾念面前,復仇女神歸來似的說一句“姓霍的,這江山,我來拿回了”嗎?
退一萬步講,霍乾念答應讓她在君下門學習,允許她競爭新帝,甚至成為新帝,然后呢?
以她的品性,如果再來一次,難道不是對楠國百姓的又一場屠戮傷害嗎?
這些事情,不看得分明,他知道南璃君其實心里也很清楚。
但人吶,身處無望絕境的時候,必須要燃起些什么才能活。
不不忍摧毀南璃君的幻想,寧愿與她逃亡一輩子,供她安靜踏實地讀一輩子的書。
三個人就這樣各懷心思,結束了一頓食之無味的飯。
不輕輕將南璃君的屋門關上,不打擾她看書,然后與橘生一同收拾碗筷。
見臟衣簍里的衣服沒洗,不拿出木盆,打來井水,開始洗衣服。
橘生就跟他的小尾巴一樣跟在后頭。
兩人合力將衣服泡進盆里搓洗。
橘生抓起澡豆想往衣服上抹,不料手里打滑,澡豆一下飛了出去。
不幫她去撿,也同樣打滑,澡豆又飛回橘生那邊。
兩人就這樣你一下我一下,滿盆捉那跟魚兒一樣滑溜溜的澡豆。
這滑稽的一幕讓橘生忍不住“咯咯”笑起,逗得很少有笑容的不也咧嘴樂了。
橘生鈴鐺一樣的笑聲充滿小小的院子,剛笑了沒兩聲,就聽里間的南璃君呵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