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霧,仿佛變成了無數張嘲弄的、猙獰的臉,無聲地包圍著她,擠壓著她。
巨大的后怕和絕望如同冰冷的毒蛇,順著脊椎蜿蜒而上,死死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整個世界只剩下她粗重而顫抖的呼吸聲,以及腦海里反復回蕩的、足以將她徹底摧毀的三個字——江昭寧。
濃霧包裹著小小的街心公園,像一層厚厚的、濕冷的繭。
高大的香樟樹在霧中只剩下模糊的深色輪廓,如同沉默的巨人。
石板小徑濕漉漉的,踩上去幾乎聽不到腳步聲。
空氣里彌漫著草木被露水打濕后的清冽氣息,還有泥土微微發酵的芬芳。
江昭寧放緩了腳步,由跑轉走。
方才街頭那一幕帶來的些微波瀾,此刻已在他心底平息下去。
那年輕女警瞬間煞白的臉和眼中巨大的驚恐,他自然看在眼里。
那反應,與其說是對他個人權力的畏懼,不如說是整個體制森嚴等級投射在基層人員心中最真實的恐懼陰影。
他無意去加深這種恐懼,更無意以勢壓人。
一個縣委書記若真要計較這點微不足道的冒犯,那格局未免也太小了。
他沿著蜿蜒的石板小徑慢慢走著,深深呼吸著這難得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濕潤空氣。
身體因為持續的運動而微微發熱,驅散了清晨的寒意。
思緒逐漸從剛才的小插曲中抽離,開始漫無邊際地漂浮。
腦海中掠過昨天下午那個關于開發區征地補償款發放進度的匯報,幾個關鍵數據似乎有些滯澀;又想到上午要去走訪的城北那片老舊小區,排水問題困擾居民多年,改造方案的資金缺口還得再想辦法……
“這新來的‘娃娃書記’,怕不是銀樣蠟槍頭吧?”一個蒼老而略帶沙啞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穿透濃霧,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
“噓!小聲點!讓人聽見……”另一個稍顯謹慎的聲音立刻壓低了阻止。
“怕啥?這大霧天的,誰聽得見?”第一個聲音不以為然地反駁道,“你看他來了兩個月,動靜倒是不小,大會開了不老少,文件發了一籮筐,可咱家門口那臭水溝,不還照樣堵著?光打雷不下雨!”
江昭寧的腳步微微一頓。
聲音來自不遠處濃霧籠罩的涼亭方向。
“大爺,您家住哪?是那臭水溝堵著?”江昭寧不動聲色地問道。
“我是煙雨街道的居民,就是我門前的臭水溝堵著的,怎么啦,你能解決?”
“我能!”
“吹吧你!”
他無聲地笑了笑,沒有靠近,也沒有刻意避開,只是繼續沿著小徑緩步前行。
質疑的聲音,他聽得太多了,尤其是在這根基深厚的東山。
基層的信任,從來不是靠文件和會議能輕易建立的,它需要時間,更需要扎扎實實落在泥土里的腳印和看得見摸得著的改變。
這抱怨,反而像一根無形的鞭子,輕輕抽打在他心上,提醒著他前路的漫長和肩上擔子的分量。
他走到公園中央的小池塘邊。
池水在濃霧中黑沉沉的,倒映不出任何景物。
幾片枯黃的柳葉漂浮在水面,隨著幾乎看不見的漣漪輕輕晃動。
他靜靜地看著這片混沌的水面,眼神變得深邃。
良久,他再次邁開腳步,繞著池塘走了一圈。
晨光似乎努力地想要穿透濃霧,天空的灰藍色稍微明亮了一些。
公園里開始出現其他晨練者的身影,模糊的影子在霧中晃動,太極拳舒緩的音樂聲若有若無地傳來。
該回去了。
江昭寧最后看了一眼依舊迷蒙的池塘,轉身朝著公園出口,朝著縣委大院的方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