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晏左右睡不著了,起身扎好發髻、穿上外衫,說:“阿追,陪我出去走走吧。”
五月底的春夜,風中已有初夏似的暖意。蘇晏與荊紅追出了家門,拐過兩個巷角后,沿著澄清街信步緩行。
走上石橋時,蘇晏指著欄桿外說道:“當初,我就是在這個橋洞里撿到你的。”也是在這座橋上,第一次遇到了沈柒。
“你當時在水里半浮半沉,跟個死尸似的,一雙怒睜的眼睛嚇到我的同時,也讓我起了好奇心。”蘇晏微笑起來,“回頭想想,我運氣真好啊。”
荊紅追撣去他肩上的飛絮,牽住他的手繼續往前走:“幸運的人是我。”
街尾的太白樓還亮著燈,蘇晏走過門口,聞到酒香一時興起,對荊紅追道:“走,我們上樓喝兩杯。”
“再過兩三個時辰就要早朝了,大人喝酒不妨事?”
“不妨事,就兩杯。”蘇晏走到二樓游廊,忽然停下腳步,露出意外之色,“崔錦屏?”
靠窗的座位上杯盞狼藉,滿桌水漬,崔錦屏獨自一人趴在桌沿不動,像是醉倒了。
蘇晏怔怔看著,忽然想起這個座位,就是當年他們在太白樓結交時一同喝茶的位置。
他走過去,輕輕推了推崔錦屏的肩頭,喚道:“屏山兄?”
沒有動靜。
“屏山兄,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家?”
崔錦屏換了個姿勢,嘴里囈語幾聲,又不動了。
蘇晏無奈,對荊紅追道:“他獨自買醉,我總不能視而不見把他丟在這里,誤了明日朝會不說,萬一讓歹人打劫,出事了怎么辦。”
荊紅追打心眼里不想管崔錦屏,嫌他都與蘇大人撕破臉了還要占用蘇大人的關心與時間。于是趁攙扶時,將一縷真氣逼入崔錦屏的經脈,刺激他醒酒。
崔錦屏嗚咽一聲,迷迷糊
糊睜眼看了看蘇晏,又閉上眼,囈語道:“你別入我夢中……出去,出去!”
蘇晏失笑:“屏山兄,這不是夢,這是太白樓。”
“太白樓……清河兄快人快語,正正與我意氣相投,得此一友,快哉……快哉……”
蘇晏依稀記起,這是他們在此結交時,崔錦屏對他說過的話,一怔之后悵然若失。
“……你不仁,我不義……蘇清河,你不應該呀!我也不應該……對不住了,對不住……”崔錦屏揪著蘇晏的衣襟,整個人往下一軟,又不省人事了。
這下不僅是蘇晏,連荊紅追也覺察出不對勁之處,低聲道:“大人,這廝像是心里有鬼。否則為何臨上朝前,深夜來此喝悶酒?”
蘇晏略一思忖,說道:“這樣吧,你將他悄悄送回去,先不要驚動他家人,再查探一下他的寢室與書房,看有何發現。”
“好。可大人呢?”
“你高來高去的,我不拖后腿了,就在此處等你,如何?”
荊紅追有點不放心,但眼下還不到亥時,太白樓里熱鬧明亮,應該是安全的,況且他總不能把蘇大人當個小孩子時刻看管著,便點頭道:“我去去就回,大人邊吃夜宵邊等我。”
蘇晏替崔錦屏付了酒錢,讓阿追把人送走,又點了幾樣炒菜,就著甜米酒慢慢吃。
不到半個時辰,荊紅追就回來了。蘇晏給他斟酒,招呼他坐下一起吃。
荊紅追沒心思吃喝,傾身過去,低聲說道:“我把他丟家門口,就當是酒醉后稀里糊涂自己走回去的。然后搜查了一番寢室與書房,發現有個書桌抽屜鎖住了,打開一看……我怕打草驚蛇,沒把東西拿走,先回來稟報大人。”
蘇晏聽得臉色凝重,眉峰驚疑地蹙起。
“怎么會這樣?不應該啊,戚敬塘是――”蘇晏驀然消音。戚敬塘是史書上記載的名將,一生幾無敗績,怎么可能剛出道就折戟?
難道史書有誤?或者平行世界里同人不同命?還是因為他揠苗助長了,導致的蝴蝶效應?蘇晏有些心煩意亂,指尖在桌沿不住地輕叩。
荊紅追道:“此事恐被人利用來對付大人,否則崔錦屏不會如此心虛難安。大人打算如何應對?”
事態越是棘手,越要冷靜。蘇晏深吸口氣,指頭不敲桌了,捏著酒杯遞給荊紅追:“阿追辛苦了,先喝一杯解解渴。”
荊紅追看他迅速冷靜下來,低低笑了聲:“大人喂我么?”
蘇晏失笑,當真喂了他一杯酒。
荊紅追喝完這杯酒,蘇晏也想到了一件事,將兩粒碎銀往桌面一放,拉著荊紅追離開太白樓。
“走,去北鎮撫司!”
“做什么?”
“找七郎,他說今夜在衙里審案。”
“沈柒知道這事?”
“估摸也還不知道。我是想起來,當初向朝廷舉薦戚敬塘,因他名聲未顯,怕這舉薦不能服眾,特意讓七郎調查他過往功績,形成報告呈給內閣,才有舉薦的由頭。故而七郎那里應該收集了他過往的所有戰例……”
*
“這些戰例有用?”沈柒將一本簡單裝訂的冊子遞給蘇晏。
深夜時分,蘇晏帶著荊紅追突然造訪北鎮撫司,令沈柒有些始料未及,下意識地吹散了桌面上的灰燼,起身出來迎他。
蘇晏把今夜的事情三兩語跟沈柒說了。沈柒當即命人從文書房里找出之前搜集的資料。
“以前皇爺教我下棋,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蘇晏坐在桌前,一面仔細翻看冊子,一面頭也不抬地說,“他說每個下棋的人都有自己的棋風,有的大開大闔、縱橫排闥,有的劍走偏鋒、好出奇兵,有的保守,有的激進,有的殺氣騰騰……棋風在短時內一般不會有太大變化。所以我想,一個將領的作戰風格,亦是同理。”
聽他口中吐出“皇爺”二字,沈柒的目光森冷地閃了一閃,垂下眼皮。
蘇晏扯過一張紙,對照著冊子上的文字,在紙頁上涂涂畫畫,感慨道:“此刻要是豫王在就好了。他極擅征伐,是個用兵的高手,分析戰例,畫個戰術示意圖什么的更是不在話下,能替我節省不少時間。”
這下荊紅追的臉也黑了,伸手取了紙筆,撕下冊子的后半本,說:“我也能畫,這些交給我。”
蘇晏一看,還挺像模像樣的,比自己瞎幾把亂畫靠譜多了。
紙張鋪滿了桌面,三人圍桌研究。
沈柒道:“戚敬塘十六歲從軍,至今八年,經歷大小戰役六十五場,大多是與賊匪和浪人作戰。”
荊紅追道:“這些,還有這幾場,都贏得很漂亮。看起來他最擅長的是攻堅、解圍、迎戰與追擊。”
蘇晏琢磨著其中一張:“這一場,是怎么反敗為勝的?我有些地方看不明白。”
沈柒拿起來細看,沉聲道:“孤軍深入,置之死地而后生……”
“就像劍法中的一招‘參回斗轉’,以己方命門誘敵。對手若是中計,攻勢用老之時,就是落敗之時。”荊紅追解釋。
蘇晏若有所悟。
二十四歲的戚敬塘,如今仍是個名不見經傳的登州小子,在這個世界線偏離了原本的人生軌跡后,此戰是生是死、是勝是敗,蘇晏心里并無十分的把握……
“可別讓我看走眼啊,小戚。”蘇晏喃喃道,“活著回來,贏了回來……你想送誰回春丹,就送唄。”
沈柒與荊紅追對視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藥可以收,人必須從清河的視線里滾蛋。
*
蘇小京站在床前,看著沉睡的蘇小北,默默說了句:再見了,小北哥。
蘇晏不在家,沈柒不在,荊紅追也不在,今夜是最好的時機。
房門輕微地“嘎吱”一聲響,又輕輕地關閉,喝了蒙汗藥的蘇小北沒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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