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起來。”鄧瑛幾乎脫口而出。楊婉抬起頭看向鄧瑛,“你自己不說,我說你又不準,你要干嘛呀,一個人傻兮兮地憋著?你沒看人家老師都心疼你了嗎?”八壹中文w“我……”鄧瑛手足無措地站在楊婉身后,楊婉伸手拽了一把他的衣擺,“你過來呀。”白煥也向他抬起了手,“過來吧。”鄧瑛忙握住白煥的手,下顎微微顫抖。他被放逐在外很久了,書舍里的墨,琴舍中的香,雅聚時的詩,他都不能再碰。他沒有怨懟過任何人,一直守著身份隔閡所帶來的所有禁忌,遠離文人物質的世界,苛刻自己的衣食住,哪怕司禮監中的太監們早已過上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在官場大收義子,顛倒尊卑,羞辱斯文,他仍然守著身為奴婢的邊界,用他自身謙卑,舉著貞寧年間,楊倫等人岌岌可危的尊嚴。幾年以來,他從未想過在被這些人重新接納。他更沒有想到,今日原本是他帶楊婉來見白煥,最后,卻是楊婉把他帶到了白煥的面前。“白老師,他不會說話我能替他說嗎?”白煥點了點頭。“謝謝您。”她說完又回頭道:“鄧小瑛你過來跪好。”鄧瑛聽著揚婉的話,安靜地跪下。楊婉直起身子,平視白煥,“白老師,他一直是當年的鄧符靈,他也只想做當年的鄧符靈,其實,我可以幫他做開心一些的人,但我沒有辦法,幫他找回原來的那個身份,無兒無女無子嗣,這并不算大悲,無父無友無恩師,這才是他的痛處,只是他不能說,他怕說了,會傷及您的體面和哥哥的名聲。白老師,他自封唇舌這么多年,已經呆了,您能不能先張口。”白煥聽完這一翻話,沉默地看向鄧瑛。鄧瑛靜靜地垂頭跪著,身上的鐐銬垂堆在膝下,灰色的衣衫勒出年輕凌厲的骨形。多年傷病不斷只有楊婉一人在照顧,如果換做是楊倫,那師門上下不知道有多少要送藥關懷,而他卻在護城河邊冷室里獨自起居,無人管顧地撐到了現在。白煥想著,不禁喉嚨緊痛,他伸出顫抖的手,想要摸一摸這個學生的額頭,奈何他跪得有些遠,一時竟夠不著。“鄧瑛。”“啊?”“你的腦袋呀。”鄧瑛這才彎下腰傾身。白煥的手觸碰到鄧瑛的額頭時,兩個人的身子都有些顫栗。鄧瑛仍舊沒有出聲,白煥則啞聲開口道:“符靈,受苦了……”楊婉聽到這一聲,肩膀終于松了下來。她沒有再說話,撩裙站起身,抱著膝蓋重新縮回了角落里,托著下巴聽白煥與鄧瑛說話。廠獄的牢室里,白煥問及鄧瑛這兩年的身子如何,吃過哪些藥,看過那幾位大夫,季節之交如調養。鄧瑛握雙手,坐在白煥面前,溫順地回答,白煥又問他,在讀什么書,有沒有落筆寫文,若是有,倒可以拿到牢中讓他看看。楊婉靜靜地在心里記著二人的對話,慢慢地有些疲倦,最后竟躺在被褥上睡著了。“拿個東西給墊墊她的脖子。”白煥偏身看向睡熟的楊婉,含笑道:“她睡得不規矩,起來會疼。”“是,我挽一個草枕給她。”鄧瑛說著彎腰攏起地上的席草,扎捆成枕,起身走到楊婉身邊,伸手托起她的上身。楊婉睡得有些迷糊,仰著脖子喃道:“鄧瑛你別弄我……”鄧瑛耳朵一紅,“婉婉我沒弄你。”“你……摸我脖子
……”“我沒摸……”鄧瑛說著有些尷尬地朝白煥看去,卻聽白煥道:“你張先生給你的那枚翡翠芙蓉玉佩,你給她了嗎?”鄧瑛回頭望著楊婉,沉默地搖了搖頭。“不給……倒也好,我看她不像是普通的姑娘家。”鄧瑛輕輕地放下楊婉,又用被褥蓋住她的身子,回身對白煥道:“老師,也許她真的能救外面那些學生。”“你信她嗎?”鄧瑛低頭看著楊婉的睡容,點了點頭。**楊婉被馬車的一陣顛簸震醒,睜眼時鄧瑛卻不在車上,她連忙翻身坐起,伸手打起車簾,滿城炊煙,萬戶點燈。楊婉揉了揉眼睛,嘆道:“都這會兒了。”駕車的覃聞德道:“夫人,您說說,您這是有幾日沒好好合眼了。”楊婉發了一會兒呆才反應過來,“你叫我啥?”“什么?”“你剛才叫我什么?”“夫……夫人啊。”覃聞德回頭看了楊婉一眼,以為她聽到這個稱呼不痛快,忙又道:“要不,屬下還是把口改回來?”“不改。”楊婉挪到車簾前坐下,“夫人挺好的,顯得我很有錢。”“很有錢……”覃聞德顯然沒有跟上楊婉的邏輯,抓了抓腦袋,轉話問道:“對了,天色晚了,您今兒回宮嗎?”“回,你稍微快一些,東華門快上禁了。”“得嘞,您坐穩。”楊婉扶著車壁又問道:“你們督主呢,他今日不回宮嗎?”“哦。”覃聞德應道:“這不今日剛拿的那幾個學生帶到外廠去了嗎,得挨著挨著打了,才能放人,放了人又要給北鎮撫司寫回條,等折騰完怕就過了入宮的時辰了。”楊婉點了點頭,“這些人打完之后呢。”覃聞德道:“鼓樓后面那些學生都在廠衙外頭等著接呢,讓他們接走就是。”“那有大夫去看嗎?”“鼓樓那兒多的是游方,您別管他們了,不知死活到那種地步,死了也活該。”楊婉笑了笑,“你說話真痛快。”“可不嘛。”楊婉笑道:“你一會兒去清波館告訴掌柜的,拿些錢去鼓樓后面,給那些學生,別的叫他不要提,就說是他自己心疼學生們的。”覃聞德回頭道:“夫人,您和督主都是菩薩。”楊婉道:“我可不是為了他們。”“那您為誰,為督主啊?怕他又摳他自己去接濟學生?”楊婉沒吭聲,覃聞德卻忽地笑爛了臉,得意地一甩馬鞭,“我就說嘛,不愧是我們夫人!”馬嘶叫著揚前蹄,一地的春塵應聲騰起。楊婉托著腮,竟也笑得有那么一絲得意。**春塵與春絮漸漸迷人眼。甚囂塵上的梁為本與內閣首輔大案,在二月二十七日這一日,逼出了貞寧十四年的第二次常朝。貞寧帝坐在御門金臺上,撐著下巴聽通政司的官員替刑部念梁案的奏章,這一本奏章加上梁為本的口供摘要,字數上萬,其間換了三位通政司的官員,才全部念完。貞寧帝聽完最后一個字,已有些疲倦,他松開撐在下巴上的手,朝下喚道:“白尚書。”白玉陽應聲出班下跪,“臣在。”“朕記得梁為本是貞寧四年,皇太后生辰的恩科進士,還是朕親見過的。”“是,陛下清明。”“哼。”貞寧帝哼笑一聲,“清明就不至于縱他在浙江翻天到此時
。”他說著揮了揮手,“抄他在浙江和京城兩處的家。”“是。”眾臣齊聲呼圣明。白玉陽在聲落之后,直身又道:“陛下,梁為本已招認,鹽場通倭一事白首輔并不知情,且首輔已在廠獄被囚多日,年老又添沉病,實不堪受牢獄之苦,還請陛下加恩。”貞寧帝道:“東緝事廠的奏報,朕還在看。”白玉陽忍不住叩首再求,“陛下……請您體諒首輔疾苦。”貞寧帝聽了這話,手掌在御座上猛地一拍,“御史,將白尚書這句話記下來。”此話一出,金臺下的所有人都跪了下來。貞寧帝低頭看著眾臣道:“你們將朕對你們的心曲解至此,朕何時不體諒首輔疾苦?朕對東廠提督太監親囑,‘不得對首輔無禮,否則朕必誅之’朕寬待至此,你等若再令朕加恩,便是逼朕置人情于法度之上。”白玉陽伏身喊道:“聞陛下此,臣該萬死啊。”“誰又能萬死呢。”貞寧帝站起身,“朕近日飲食漸少,夜難安寢,不斷地夢見太(和諧)祖皇帝,斥朕對臣下過于仁恕,以至于貪案四起,倭亂難平。你們的確是朕的股肱之臣,但朕稱你們一聲“股肱”,你們就可以逼朕恩赦待罪之臣?”御門上瑟瑟的寒風吹拂著下跪眾人的官袍,貞寧帝在金臺上來回地踱著步子。“君父的冷暖你們不問,反問獄中之人,君臣之大綱,你們遵到何處去了!”這一聲斷喝,驚得御使落了筆,白玉陽只得重重叩首,“臣知罪,臣恨不能立死。”貞寧帝道:“朕原本想枷你一日,但念在你是為父求情,孝行無過的份上,朕不枷你。你即時回去,了結梁案,梁為本的家,刑部就不用抄了,朕會命錦衣衛匯同戶部來辦。”他說完,掃看眾臣,“接著奏事。”受了貞寧帝一番雷霆之后,其余奏事的官員都夾緊了腿,也不敢多,念完奏章便各自回了班列。近巳時時,司禮監呼朝散,眾人垂頭喪氣地走出鐘鼓門。楊倫一個人沉默地朝前走,連六科的舊僚喚他也沒有聽見,直到鄧瑛攔在他面前,他才站住腳步。“你追來做什么。”“子兮,不要露悲。”楊倫慘笑了一聲,“你的奏報是什么時候呈的。”“三日前。”楊倫握拳朝宮墻上一摁,“到底是司禮監壓的,還是陛下壓的。”鄧瑛看了一眼楊倫的手,“司禮監如今不能壓我的奏報,是陛下不肯看。”楊倫道:“陛下到底想干什么!”鄧瑛朝前走了兩步,“今日金臺這一通雷霆,你和白大人受明白了嗎?”楊倫笑道:“不就是罵我們尊閣老勝過尊君父嗎?”“還不止。”“我知道!”楊倫看了看四周,“還在向我戶部哭窮,不準刑部去抄家,反而叫北鎮撫司去,這抄回來的錢,能有一半進戶部嗎?杭州的新政從去年拖到了現在,我和閣老已經快心力交瘁了,如今學田還不能清,我真是……”楊倫說著見鄧瑛垂下了頭。“對不起,我不是罵你。”“知道。”鄧瑛頓了頓,“放了閣老就能清學田,你再等兩日。”“陛下會放閣老嗎?”“我有辦法。但是子兮,你得攔住鼓樓后面的那些書院學生。”楊倫罵道:“你以為我不想!東林黨的那些人天天帶著他們在外頭罵天罵地,罵得我都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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