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畢竟身體底子不算強健,月子坐得便長了些。
誕女后,六十天,便是她的離宮日。
天色是清透的灰藍,風也溫柔,并無盛大的儀式。
禮和宮內,水仙已起身。
她換上了一身極為素凈的淺青色襦裙,外罩月白比甲,長發只用一根簡單的檀木簪綰起,施了些簡單的胭脂水粉。
一個不大的樟木箱籠擱在榻邊,蓋子敞開著,里面已經收拾得差不多了。
幾套料子舒適,便于行動的尋常衣裙,幾本翻舊了的書,還有那本厚重的立體圖冊,被她放在最上層。
妝臺上,皇后的九鳳銜珠冠、象征中宮權柄的寶冊印信等,全都整齊地擺放在原處,在晨光里泛著冷冽而尊貴的光澤。
她環視這間住了許久的寢殿,并無太多留戀。
到了真正分別的時候,她真正不舍的,還是只有孩子們。
腳步聲在殿外響起,不疾不徐。
昭衡帝走了進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深青色暗紋常服,越發顯得身形挺拔。
他手中捧著一個一尺見方的紫檀木匣。
他走到箱籠邊,先將那個木匣放在一旁的小幾上,然后蹲下身,目光掃過箱籠里簡單的行李,沉默了片刻。
“東西……都帶齊了?”
他開口,聲音有些低沉。
水仙輕聲道:“嗯,夠了。”
昭衡帝沒再說話,伸手打開了木匣。
里面整齊地疊放著一沓紙,最上面是幾張蓋有不同地方官府大印的空白路引。
最下面,則是一疊銀票。
“路引是空白的,名字、身份隨你填,各地官府都打點過,不會細查。”
他又拿起那疊銀票:“銀票是全國通兌,不記名,大額小額的都有,用起來方便。宮外不比宮里,銀錢總要多備些。”
他說著,將這些物件一件一件,仔細地放入水仙的箱籠里。
東西都放好了,箱籠被塞得滿滿當當,卻井井有條。
昭衡帝直起身,卻沒有立刻走開。
他的目光落在水仙身上,從她素凈的打扮,看到她紅潤有起色的臉頰。
“……萬事,保重。”
四個字,簡簡單單,卻仿佛用盡了他所有的力氣。
極致的克制,反而襯托出他用盡全力壓抑著的情意。
水仙喉嚨發緊,半晌,才輕輕“嗯”了一聲。
就在這時,殿外傳來了孩子急促的腳步聲和帶著哭腔的呼喊。
“母后――”
永寧跑得很快,后面跟著一臉焦急的乳母。
小姑娘顯然已經預感到了什么,眼眶通紅,看到水仙的箱籠和打扮,小嘴一扁,“哇”的一聲就大哭起來。
她不管不顧地撲過來,緊緊抱住水仙的腿,仰起哭花的小臉,眼淚鼻涕糊了一臉,抽抽噎噎地喊:“母后不走!永寧乖!永寧抱!母后不走!”
孩子的哭聲純粹而直接,瞬間打破了殿內勉力維持的平靜。
水仙眼眶一熱,彎腰想抱女兒,卻被昭衡帝輕輕攔住了。
他搖了搖頭,示意她產后體虛,然后自己俯身,將哭得打嗝的女兒溫柔地抱了起來。
“永寧不哭。”
昭衡帝用指腹輕輕擦去女兒臉上的淚,聲音是罕見的溫柔耐心,“母后不是不要永寧,母后是……是去看外面更大的世界。”
他抱著女兒,走到窗邊,指著窗外漸漸亮起來的天色:“你看,外面有很高很高的山,有很大很大的河,有永寧在故事里聽到過的所有好玩的東西。”
“母后去替永寧先看看,等母后回來,會給你講比所有故事加起來都更好玩的事,好不好?”
永寧抽噎著,眼淚還在掉,但似乎被父親的話吸引了注意力,小腦袋靠在昭衡帝肩頭,一抽一抽地問:“真……真的?”
“真的。”
昭衡帝親了親她的額頭,“父皇什么時候騙過永寧?”
永寧將信將疑,但還是慢慢止住了大哭,變成小聲的抽泣。
她忽然想起什么,從自己懷里掏啊掏,掏出一個被她攥得溫熱、上面還留著清晰牙印的果子。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藏在身上的。
她掙扎著從昭衡帝懷里下來,走到水仙面前,踮起腳,固執地把那個已經有些發軟的果子塞到水仙手里。
“給……給母后。”
她帶著濃重的鼻音,大眼睛濕漉漉地看著水仙,“母后吃......甜......路上吃。”
水仙的眼淚,終于在這一刻奪眶而出。
她蹲下身,緊緊抱住女兒小小的身體,在她帶著奶香和淚痕的小臉上重重親了一下:“謝謝永寧,母后一定吃。”
乳母也抱著雙生子進來了。
清晏和清和似乎感受到離別的氣氛,有些不安地扭動著,朝著水仙的方向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叫著。
水仙站起身,依次走到兩個兒子面前,在他們光潔的額頭上留下溫柔的親吻,摸了摸他們柔軟的臉頰。
“清晏,清和,要聽父皇的話。”
她輕聲說。
最后,她走到另一位乳母面前。
乳母懷中,小永安睡得正香,全然不知離別。
水仙低頭,輕輕吻了吻女兒嬌嫩的臉蛋,又仔細將她的小襁褓緊了緊,低聲對乳母叮囑了幾句。
乳母含淚點頭:“娘娘放心,奴婢一定用性命護好公主殿下。”
時辰差不多了。
水仙最后看了一眼寢殿,提起那個不算沉重的箱籠。
昭衡帝抱著永寧,跟在她身后半步。
乳母們抱著其他孩子,默默跟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