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話的信息量過大。
江喬猛然抬頭,顯得有些呆呆愣愣的,“什么?”
裴知鶴撐起身,長身玉立,站定在江喬長椅正前方的鐵藝欄桿前。
他低頭看向她,眸光似靜謐深湖,“只是換一個人選,可以繼續履行原來的娃娃親,也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解釋。”
這句話很長,而江喬只聽得懂最后半句。
任何人的范圍有多大,她心知肚明。
從她來京市起就期待著這場婚約的母親,今天打來或沒打來電話的所有遠親近鄰新舊街坊,時常對她明褒暗諷的繼父一家。
以及,遠在蘇城好久未見的外婆。
江喬在發呆,剔透的茶褐色瞳孔收放,像一只穿梭在黑夜強光里的貓。
裴知鶴的視線久久停留在少女的臉上,將話說得更直白:“如果小喬愿意做裴太太,也可以選擇我。”
江喬瞠目結舌,已經放大到極致的杏眼睜得更圓。
選擇裴知鶴,要怎么選?
是英語測試機考選擇題,點擊一下進入下一題的那種選,還是結婚的那種選?
“砰”一聲,攥在手心的豆漿杯滾了下來,落到地上。
她抓住長椅的扶手,用力捏緊。扶手上凸起的雕花戳到手心,沒感覺到疼。
她迫切地需要接觸一些真實存在的物體,好讓自己相信眼前正發生的一切。
正在疾速駛離常識的一切。
京市初秋七點鐘,日光融著半透明的霧氣,如淡柔金紗。
穿在身上的白色制服成了天然的反光板,襯得裴知鶴整個人像一場華麗不真實的夢境,在接二連三拋出它甜蜜的誘餌。
畢業前夕被青梅竹馬的未婚夫劈腿,對外前途渺茫,對內唯唯諾諾,結果僅僅付出一個三明治的代價,就讓前男友的哥哥,承載著整個裴家未來希望的完美長子對她提出了結婚邀約?
如果這都是真的,那她真的可以去給蔣佳宜的實習欄目組投稿:
三句話,讓鉆石王老五拜倒在我裙下。
裴知鶴蹲下身,不疾不徐地收拾好她腳邊的一地狼藉。
他保持著仰視她的姿態,再度開口:“裴家那邊,你只需要配合說一句,之前都是誤會,從小和我兩情相悅。”
她和裴知鶴,兩情相悅。
世界被抽成真空,只剩下年上者磁性的話音在耳邊打轉。
江喬跟著前男友叫了七年哥哥,到了現在這一刻,才真正認識到對方是異性。
她眼中無法消弭的七歲年齡差,在更廣闊的世界眼中,最多只算一句很小的談資。
裴知鶴當然可以成為她的結婚對象,合理合法,無可指摘。
少女長長的睫毛低垂,抖得很快,似乎在想如何拒絕,或者找一個不那么蹩腳的理由逃離。
裴知鶴雙眸漆黑,直直看著她不知所措的眼睛。
明明是示弱般的低位,卻透出一股從未被她察覺過的強勢,“剩下的事情,我來擺平。”
江喬并不懷疑這句話的分量。
幾年里她看得清楚,裴知鶴在家族的話語權甚至壓過父輩。
他悠淡說出口的這句“擺平”,不是校園戀愛里小男生的中二誓,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成熟男人的許諾,會在將來某個滴水不漏的時機,被輕輕松松落到實處。
她好像正站在一條大霧中的岔路口,一邊是荊棘叢生的原始森林,一邊是筆直通往光明的捷徑。
裴知鶴站在捷徑入口向她溫雅伸手,只要她握住,就能輕松地度過眼下所有的困窘。
江喬終于鼓起勇氣開口,“為什么?”
怕對方聽不懂,她快速咽了一下口水,追問,“為什么愿意幫我?”
在醫院茶水間聽過的碎碎念重新在耳邊響起。
裴知鶴這樣一塊耀眼到不可能在市場上流通的寶石,簡直搶手到令人心驚。
這樣的人,即便是想今天就結婚,也多的是比她更好的選擇。
和她結婚,是圖她一無所有,還是圖她麻煩?
裴知鶴抬頭看她,語氣依然溫和,“我們很合適。”
“你需要履約,而我需要穩住家人。”
“明年我就三十歲了,”他唇邊露出一個解嘲的輕笑,“到了這個年齡還不結婚的外科醫生,風評會變得有點奇怪。”
她懵懵地點頭,“這倒是。”
連她這個無關人士都聽過的都市傳——未婚男醫生人均海王,魚池里全是護士和漂亮藥代。
“我的工作很忙,”
江喬的反應似乎取悅了他,裴知鶴挺拔的上半身微微前傾,繼續開口道:“所以,我沒有太多時間去從零開始了解一個人,也沒有耐心幫對方融入我的家族,我需要效率。”
他離少女局促的雙膝更近,神色平靜,“而你是老爺子早就認定的人。”
意思很明顯了,論效率無人能及她。
江喬垂下眼睛,腦海中思緒翻飛。
一張張人臉跑馬燈似的閃過,從江玉芬到裴家那位和藹可親的院士老爺子,最后落到露臺上和女人接吻的裴云驍。
她的臉上從來都藏不住心事。
裴知鶴在原地看了她幾秒,站起身。
兩人的距離拉遠了一些,流動的晨風終于吹進來,將密密實實纏繞在她身邊的苦艾香沖淡了些許。
靜謐許久的天臺忽然傳來男人低沉柔和的聲音,幾近誘哄:“他那樣對你,你有沒有想過要復仇?”
裴知鶴望向江喬怔愣的雙眸,像是一個過分慷慨的路人,嘩啦一聲給流浪貓打開一個嶄新的罐頭,“和我結婚,你可以將你所有的痛苦,連本帶利地還給他。”
倏地,胸-->>袋里的手機響起,似乎是工作上的事情。
裴知鶴接起,低聲交代過幾句。
路過她時,他在告別前對她耳語:“你難道不想看看,他知道我們在一起之后的反應嗎?”
江喬呆呆地看著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走廊轉角。
承認自己的劣根性,和承認自己的軟弱同樣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