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川一愣隨即抱拳道:“秦大人,有話請講,你我之間不必如此客套……”
秦同知非但沒聽,反而長揖到底。
“林大人……”他的聲音突然哽咽起來。
二十年前,剛做知縣那會兒,他兩袖清風去上任,看見城外土路坑洼,便帶著衙役們挑了三個月土;見了地主逼租子,他也敢把人鎖到縣衙門口示眾。那時老百姓喊他“秦青天”,他夜里躺在衙門的硬板床上,睡得格外安穩。
后來呢?
夫人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了硯秋。可生下來就沒奶水,孩子也總生病,他便動了心思,想讓妻女過得好些……第一次收的銀子,是個開酒坊的鄉紳,用油紙包了五十兩,說“只是讓大人潤潤筆”,他夜里把銀子埋在后院老槐樹下,三天沒睡安穩,最后還是挖出來收進了箱底……
過了幾年,他學會了很多,比如見了上司要彎腰,比如遇了案子就看銀子,比如和縣里的大戶們稱兄道弟,百姓再喊“秦大人”的時候,聽著總像是在偷偷罵他……
再后來,夫人意外身亡,只留下他和硯秋相依為命。旁人總勸他續弦,可他也不知怎的,心里一直就念著夫人,也裝不下別人……
慢慢的,就老了……
來到青州,本來也沒想著做點什么。
直到看見黑水河沿岸的百姓,赤著腳在泥里挖野菜,河工們吃著摻了沙子的口糧。那晚他蹲在河邊,望著渾濁的河水,不知怎么就想起自己當年在城外挑土修路的樣子,心頭忽然就明白了些什么。他想著,如果能在青州,把黑水河的水利工程完成,以后河邊就能多出數萬畝良田,也算是為百姓留下點什么。
白天在沼澤里,泥水灌進嘴里時,他腦子里閃過的不是烏紗帽,而是“河堤還沒修完”,還有“硯秋,爹對不起你”……
而石大膽臨死前最后那句“沒給老娘丟人”,像一把刀,一下一下地割在他的心頭。
這些人死了,是為了護他這個半吊子官。
秦同知深吸一口氣,抬頭看向林川:“林大人,秦某混沌一生,今日才知,該為誰而活,實在羞愧不已……往日總為浮名所困,為私利所纏,做官只求自保,做人只顧茍安,渾渾噩噩,空耗俸祿,愧對百姓,愧對這身官服。如今死過一回,方知’堂堂正正’的分量。往后,不求碌碌無為混過余生,只求問心無愧。便是明日死在街頭,能在死前做幾件對得起良心、對得起百姓的事,也算贖了往日的罪過了……”
林川笑了起來:“秦大人能這么想,是青州百姓的福分。”
秦同知嘆了口氣:“林大人,沼澤里的話,你沒忘吧?”
林川一愣,點了點頭:“當然。”
“雖然現在說這個不合時宜。可秦某這條命,能不能活到明天都兩說……”
秦同知低聲道,“硯秋那丫頭,性子隨她娘,認死理……我若真沒了,她一個姑娘家……”
他輕輕搓了搓手,繼續道,“秦某不知這西梁王為何視我為眼中釘,可這一次,秦某與西梁王爭一爭。為那些死在泥里的弟兄,為黑水河的百姓,也為……硯秋沒白喊我這聲爹……”
說到這里,他已落下淚來。
他慢慢挺直了后背:“你娶了她,我便了無牽掛。哪怕耗到最后,我這條老命填進去,也值了……還請林大人成全!”
說完,竟一把撩起下擺,就要跪下。
“哎呀秦大人,這可使不得啊!”
林川一把扶住他的胳膊,有些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