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連你坐輪椅的時候都下死手,現在知道你能走了,還不得跟瘋狗似的追著咬?”他喉結滾得厲害,唾沫星子濺在溫羽凡纏著繃帶的手背上,“我現在一閉眼就能看見,你說的那黑衣服的人掛在窗臺上,手里的刀閃著光……”
溫羽凡看著表哥鬢角滲出的冷汗,那汗順著臉頰往下滑,在下巴尖凝成小水珠,又“啪嗒”滴在床沿的粗布床單上。
他原本想扯個笑,說“表哥放心,我能應付”,可話到嘴邊,喉結猛地一滾,硬生生咽了回去。
舌尖嘗到點苦澀——那是方才強忍傷口疼痛時咬出來的血味。
他望著楊誠實那雙寫滿擔憂的眼睛,心里跟明鏡似的:這些殺手一心要為保潔阿姨報仇,現在又多添了兩條人命,以后怎么可能放過自己這個“正主”?
現在的平靜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喘息……
溫羽凡于是決定與其用空話哄表哥安心,不如把刀子亮出來,讓他離這渾水遠些。
他深吸一口氣,胸口的繃帶被牽扯得發緊,疼得眉峰跳了跳,卻還是穩住聲線,神色凝重得像結了冰:“是的表哥,他們不會輕易放過我的。”
“轟”的一聲,楊誠實像是被這話炸懵了,猛地后退兩步,后腰撞在靠墻的藥柜上,柜上的銅環“哐當”撞在一起,震得半盒艾草掉下來,綠褐色的碎葉撒了滿地。
他也沒去撿,只是在原地轉著圈,雙手使勁搓著工裝褲的膝蓋,那里磨出了個破洞,露出里面泛白的棉絮。
“那怎么辦啊?羽凡,這可怎么辦啊……”他喃喃自語,聲音里的無助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的。“報警?可上次警察來了……又怎么樣?……”
他越說越急,腳步在青石板地上碾出“咯吱”的響,帶起的藥渣子粘在鞋底。
“早知道這樣,我當初就不該讓你去工廠上班的……”
溫羽凡看著表哥急得發紅的眼眶,心里像被針扎似的酸。
他緩緩抬起纏著繃帶的手,想拍拍表哥的胳膊,可剛抬到半空,就被傷口的疼拽了回去,只能輕輕按在床單上,指腹摳著布料上的紋路。
“表哥,我跟你說這些,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他的聲音放低了些,卻帶著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我不能再待在甌江城了。”
楊誠實的腳步猛地頓住,像被釘在了原地。
“不待在甌江城?”他愣了愣,眼角的褶子擠在一起,臉上掠過一絲茫然,隨即涌上來濃濃的不舍。“那我們去哪?這里有張記的肉包,有城北的老槐樹,你嫂子還等著給你燉排骨湯呢……”
話沒說完,他猛地一拍大腿,似乎是下定了決心。
“對!走!必須走!那些人這么可怕!咱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可剛堅定兩秒,他又皺起眉,手指在下巴上胡嚕著,語氣里的果決淡了下去:“不過……離開了甌江城,我們要去哪里落腳?你這傷還沒好利索,總不能風餐露宿……”
他開始在腦子里扒拉熟人,從貨運站的老李到鄰村的二舅,可想著想著,眉頭皺得更緊了——哪有絕對安全的地方呢?
溫羽凡看著表哥這副為他盤算的樣子,鼻子突然一酸。
他輕輕搖了搖頭,脖頸因為繃帶的束縛,動作幅度很小,卻足夠讓楊誠實看清。
“表哥,你誤會了。”他的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帶著股斬釘截鐵的堅定,“你不用跟我走,這里有嫂子,有小耀小新,他們離不開你。”
“啊?”楊誠實像是沒聽清,往前湊了半步,耳朵幾乎貼到溫羽凡嘴邊,“你說什么?你一個人走?”
但他突然想起什么,猛地一拍腦門,掌心的汗蹭在額頭上,留下個深色的印子:“哦!我忘了……你的腿好了,能自己走了……”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懊惱,又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欣慰。
曾經那個需要他背著上下樓的表弟,那個連端碗水都費勁的羽凡,如今已經能獨自面對刀光劍影了。
可這份成長,怎么看怎么讓人心里發堵。
“是啊,我好了。”溫羽凡望著表哥泛紅的眼角,輕聲重復道,聲音里裹著只有自己才懂的澀。
溫羽凡望著表哥那雙泛紅的眼,喉結輕輕滾了滾。
肩頭的繃帶被呼吸頂得微微起伏,傷口傳來細密的疼,卻遠不及心口那股又酸又澀的滋味。
他把目光轉向窗外,中醫館后院的晾衣繩上,聶大夫的青布褂子正被風掀得獵獵作響,底下曬著的艾草在陽光下泛著灰綠,葉片邊緣卷著干黃的邊——像極了他此刻沒著沒落的心思。
“至于之后我要去哪里……”他頓了頓,指尖無意識地摳著床單上的破洞,粗布纖維勾住指甲,帶來微弱的刺癢,“暫時還沒想好。”
陽光透過糊著毛邊紙的窗欞,在他臉上投下斑駁的亮塊,眼神落在遠處被高樓切得支離破碎的天空上,帶著點飄忽:“總之等這傷能撐著走路了,就走。”
他知道這話像句空話,可未來的路確實像被濃霧裹住的巷口,看不清半分輪廓。
但他心里清楚,留在這里,那些藏在暗處的刀光劍影遲早會纏上表哥一家。
他不能讓楊誠實那輛“突突”作響的面包車,載著一家老小卷入這灘渾水。
楊誠實看著溫羽凡的雙眼,忽然想起溫羽凡剛出院那會兒,整日坐在輪椅上望著窗外發呆,連笑都帶著股化不開的沉郁。
可現在,這小子眼里雖有迷茫,卻藏著股不肯折的硬氣,像開春時從石縫里鉆出來的草芽,哪怕被碾過,也總要往亮處掙。
“唉……”楊誠實重重嘆了口氣,粗糲的手掌在膝蓋上搓出紅痕,掌心的老繭蹭著磨得發亮的工裝褲布料,發出沙沙的響。
他微微咬了咬下唇,齒尖陷進干裂的唇皮,嘗到點淡淡的血腥味……這才緩緩點了點頭,喉結像卡著塊滾燙的石頭,聲音發緊:“行。”
他頓了頓,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從褲兜里摸出那個磨得掉漆的舊手機,屏幕亮起來時,映出他眼角的細紋:“表哥這些年跑貨運,省吃儉用攢了十來萬。”說到“十來萬”三個字時,他聲音壓得很低,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一會兒我就轉到你卡上。”
他抬眼看向溫羽凡,眼神里有疼惜,還有點怕他拒絕的慌張:“你別嫌少。拿著,到了新地方租個像樣的房子,買點好的補補身子……不管去哪,總得先能好好活著。”
溫羽凡的心猛地一震,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下,胸口瞬間涌上股滾燙的暖流,順著血管往四肢竄。
他太清楚這筆錢的分量了:
是表哥開著那輛除了喇叭不響哪兒都響的面包車,在暴雨天里爬坡送貨掙來的;
是他舍不得買份加蛋的炒面,啃著干饅頭跑長途省出來的;
是表嫂在菜市場為了一毛錢跟攤主磨半天嘴皮子攢下的;
這是他們為了兩個孩子將來上大學存的預備金。
他的嘴唇動了動,“不用”兩個字都到了舌尖,可看著表哥那雙透著執拗的眼,話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楊誠實了,這性子軸得像鋼筋,要是此刻推讓,只會讓他急得紅脖子,說不定還要跑回家把存折拍在他面前——那只會耽誤時間,徒增表哥的牽掛。
更何況,他的腦海中已經有了一個更好的主意,能夠解決前面的這點小事。
“謝謝表哥。”他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像片羽毛,卻帶著股沉甸甸的分量。尾音里裹著的,是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的感激和酸澀。
楊誠實這才松了口氣,臉上擠出點笑,眼角的褶子堆得更深了:“跟哥客氣什么。”
之后的半個鐘頭,兩人沒再提離別這話題。
楊誠實說起貨運站新來的調度員總記錯路線,害得他上周多跑了三十里冤枉路;
又說小女兒昨天把表嫂的胭脂涂得滿臉都是,被追著打屁股時還咯咯笑。
溫羽凡靜靜聽著,偶爾插句嘴,說小時候表哥偷拿家里的紅糖給他泡水喝,結果被舅媽追著打了半條巷。
陽光慢慢從床腳爬到床頭,把兩人的影子在墻上拉得老長。
空氣中的草藥味里,漸漸摻進了點巷口早點攤飄來的油條香,氣氛松快了些,可那股沉甸甸的離別味,還是像沒擰干的毛巾,攥在手里,總能擠出濕冷的水來。
楊誠實抬手看了眼腕上的手表,表殼邊緣磕掉了塊漆,還是去年溫羽凡用第一筆工資給他買的。
指針指向十一點半,他下午還要去城郊送趟貨,再耽擱就要誤了點。
“我得走了。”他慢慢站起身,膝蓋“咔”地響了一聲,是常年開車落下的毛病。
他拍了拍溫羽凡露在外面的手背,那手瘦得能清晰摸到骨節,繃帶勒出的紅痕像道細鐵絲:“晚點我再給你收拾點東西過來。”
他盤算著要把溫羽凡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毛衣帶上,還有上次給他買的護腰,雖說是處理品,好歹能擋點寒。
對了,還得去趟超市,買幾包壓縮餅干和瓶裝水,路上萬一趕不上飯點,能墊墊肚子。
“表哥,不用那么麻煩……”溫羽凡想攔,卻被楊誠實擺手打斷。
“你躺著別動。”楊誠實的語氣不容置疑,眼里卻藏著柔,“我就給你拿兩件換洗衣物,不費多少事情……”他頓了頓,彎腰湊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按時喝聶大夫的藥,別嫌苦就偷偷倒了。傷口別碰水,癢了也別撓……”
絮絮叨叨的叮囑像春日的雨,細密地落在溫羽凡心上。
他看著表哥轉身往外走,工裝褲的褲腳掃過床沿的搪瓷盆,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走到門口時,楊誠實又停住腳,回頭看了他一眼,喉結滾了滾,沒再說什么,只是輕輕帶上了門。
門軸“吱呀”一聲轉了半圈,把外面的藥香和腳步聲都隔在了門外。
溫羽凡望著那扇關不嚴的門縫,能看見楊誠實的影子在走廊里慢慢挪,腳步比平時沉了不少,像拖著什么重物。
他緩緩閉上眼,眼角有溫熱的東西滑進枕頭里,混著草藥的苦,在鼻尖漫開一股說不清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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