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見溫羽凡的眼神一點點冷下去,從平靜的湖面結成了冰,連空氣都跟著降了溫。
“但現在……”溫羽凡頓了頓,目光落在岑少還在微微發顫的左腿上,那眼神像手術刀,精準地鎖定了目標,“剛才你是不是說,要卸我胳膊,一條一萬塊?”
“你要干什么!”岑少的尖叫劈了叉,他想往后躲,可后背已經抵住了車,退無可退。
恐懼像冰冷的蛇,順著脊椎纏上來,勒得他喘不過氣。
他看見溫羽凡抬起了腿,繃帶從腳踝纏到膝蓋,那只腳懸在半空,動作慢得像電影里的慢鏡頭,卻帶著一股讓人頭皮發麻的壓迫感。
“咔嚓!”
脆響在空曠的停車場里炸開,比剛才任何一次鋼管砸車的聲音都要刺耳。
“啊……!!!”
岑少的慘叫像被人捏住脖子的殺豬,陡然拔高,又猛地啞下去。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左小腿以一個詭異的角度向外撇著,褲管下的骨頭像被掰斷的樹枝,皮膚繃得發亮,隱約能看見皮下扭曲的輪廓。
劇痛遲了半秒才海嘯般涌來,從斷骨處蔓延到全身,讓他眼前一黑,“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膝蓋砸在碎玻璃上,血瞬間滲了出來,可他已經顧不上了,雙手瘋了似的抱住斷腿,指節摳進肉里,疼得渾身痙攣。
“我的腿……我的腿……”他涕淚橫流,原本還算周正的臉此刻擰成了一團,冷汗混著鼻涕淌進嘴角,又咸又澀。
真絲襯衫被冷汗浸透,貼在身上像層濕抹布,剛才那點囂張氣焰早被疼和怕碾成了渣。
溫羽凡居高臨下地看著他,腳邊還沾著剛才打斗時蹭到的血漬。
他緩緩收回腿,繃帶摩擦著傷口,帶來一陣細密的疼,可他臉上沒什么表情,仿佛只是踩碎了一塊礙事的石頭。
“記住了,”他的聲音冷得像冰,“不是什么人都能惹的。”
說完,他轉身就走,留下岑少在原地抱著斷腿哀嚎,那聲音混著遠處依舊尖嘯的警報器,在寂靜的夜里,顯得格外凄厲。
溫羽凡的目光像淬了冰的刀片,在地上蜷成一團的岑家貝身上掃過。
停車場的鈉光燈泛著慘白的光,把岑家貝那張因劇痛而扭曲的臉照得愈發猙獰,斷腿處滲出的血珠在水泥地上洇開一小片暗紅,混著空氣中尚未散盡的鐵銹味和汗味,透著股說不出的狼狽。
他沒再多看一眼,仿佛腳下哀嚎的不過是塊礙事的石頭,轉身時腰側的繃帶微微牽扯,帶來細密的痛感,卻絲毫沒放慢腳步。
那扇駕駛室車門早被混混們的鋼管砸得變了形,鐵皮像被揉皺的紙,邊緣翹成鋒利的銳角。
溫羽凡抬手按住車門框,繃帶下的指節猛地發力。
武徒三階的力量順著手臂淌出,只聽“嘎吱……”一聲刺耳的金屬摩擦聲,像是有把鈍鋸在骨頭縫里拉過,變形的車門竟被他硬生生拽開半尺。
他手臂上的肌肉在繃帶下繃起線條,額角沁出層薄汗,不是累的,是剛才打架牽扯到的傷口又在隱隱作痛。
“老金,沒事吧?”他側頭看向駕駛座,聲音里帶著剛打完架的微啞,卻比剛才揍混混時柔和了許多。
金滿倉縮在座位里,后背緊緊貼著被砸凹的椅面,雙手還保持著抱頭的姿勢,指縫里能看見他圓睜的眼睛。
聽到溫羽凡的聲音,他這才像松了弦的發條,猛地癱回座椅,喉嚨里發出“嗬嗬”的氣音。
“老……老板……”他舌頭像是打了結,眼神直勾勾地盯著車外橫七豎八的混混,“你剛才……剛才那幾下……快得像風!”
他說著,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直起身子,不顧車頂掉下來的碎渣,扒著車窗往外看。
地上的混混們不是斷了胳膊就是折了腿,最慘的那個綠毛還趴在捷達車上哼哼,額頭上的血把擋風玻璃糊成了紅網。
金滿倉的喉結狠狠滾了滾,再回頭看溫羽凡時,眼里的驚恐早被一種近乎崇拜的光取代:“二十多個人啊……你三兩下就……就擺平了?”
溫羽凡抬手抹了把臉,蹭掉點濺到臉上的灰塵,淡淡道:“一群雜魚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他的目光落在車身上,那輛陪了金滿倉十年的黑色轎車此刻像被啃過的骨頭,引擎蓋凹下去個大坑,車門上布滿鋼管砸出的凹痕,連車標都被掰掉了,露出個銹跡斑斑的豁口。
“就是可惜了你的車,”他指尖在車門的凹痕上輕輕敲了敲,聲音里透出點真真切切的無奈,“前幾天過秦嶺的時候,你還說它跑山路比新車穩。”
金滿倉這才注意到自己的車成了這副模樣,卻出乎意料地沒心疼。
他咧嘴一笑,露出兩排被煙熏黃的牙,伸手在方向盤那層包漿上拍了拍:“嗨,這破車早該退休了!上次在服務區修水箱,師傅就說它底盤快散了。這下正好,換新的!”
他說得輕快,仿佛被砸爛的不是陪伴自己十年的老伙計,只是件該扔的舊衣裳。
溫羽凡看著他這副樂天派的樣子,嘴角也忍不住彎了彎:“好,一會兒我轉你二十萬。”他頓了頓,把話說明白,“十萬是這段時間的工錢,剩下的夠你買輛不錯的新車了。”
“二十萬?!”金滿倉的眼睛瞬間瞪得像銅鈴,剛才還松垮的肩膀一下子繃緊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口袋里磨得發亮的舊錢包,仿佛那二十萬已經變成了實實在在的票子。
“老板,這……這太多了!”他搓著手,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我跟您跑這趟,本來就賺了不少,我這輛破車也不值幾個錢……”嘴上說著太多,眼里的光卻亮得藏不住,顯然是被這數字砸暈了。
溫羽凡擺擺手,沒讓他繼續說下去:“拿著吧。”他的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你明天一早就買機票回去,到家就去
4s店挑車,記得選個帶安全氣囊的,別再買二手的了。”他頓了頓,想起金滿倉之前說過自己愛喝酒,又加了句,“還有,開車別沾酒,真要喝了就找代駕,不差那點錢。”
金滿倉臉上的笑突然僵住了。
他臉上的褶子慢慢垮下來,剛才還發亮的眼睛也暗了暗,像被潑了盆冷水。
“老板,你這是……要趕我走?”他的聲音有點發澀,不像剛才那樣結巴了,卻帶著種小心翼翼的試探。
這些天的相處像放電影似的在他腦子里過了一遍:
在高速服務區,溫羽凡疼得直冒冷汗,卻還把唯一的熱包子塞給他;
在秦嶺小旅館,自己笨手笨腳換藥弄疼了他,他也只是皺了皺眉,沒半句重話;
剛才打架,明明自己傷得不清,卻第一時間過來問他有沒有事。
金滿倉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了些:“我知道我是臨時雇的司機,可……”
溫羽凡看著他這副樣子,心里也嘆了口氣。
他知道金滿倉的心思,可岑家貝這種人,睚眥必報是刻在骨子里的,剛才自己斷了他的腿,這梁子結大了。他不能讓金滿倉跟著自己趟這渾水。
“你本來就是臨時雇傭的。”溫羽凡故意把聲音提高了些,眼角的余光瞥見不遠處岑家貝還在掙扎著看這邊,“現在離峨眉山沒多遠了,我自己能走。再說你車也廢了,總不能讓你跟著我走路吧?”
他說得像是在講個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說這話時,手心攥得有多緊。
然而金滿倉的目光像釘死的釘子,死死鉚在溫羽凡臉上,連帶著眼角的皺紋都繃得筆直。
他往前湊了半步,粗糙的手掌在褲腿上蹭了蹭,聲音里帶著點被風吹裂的沙啞:“老板,我老金活了四十多年,就沒對誰這么死心塌地過。你要是嫌我笨,嫌我開車技術糙,我都認,可你不能趕我走。”
他喉結滾了滾,指節因為用力攥著衣角泛出青白:“刀山火海?前陣子在高速服務區躲雨,你把唯一的棉墊塞給我時,我就想過了,跟著你,就算明天掉溝里,也比在家喝悶酒強。”
溫羽凡看著他這副模樣,胸口像是被什么東西撞了一下,又酸又脹。
他想起這一路來,金滿倉蹲在服務區給傷口換藥時抖得像秋風落葉的手,想起暴雨夜里分給他半桶泡面時的憨笑……
可心里那點剛冒頭的暖意,瞬間被現實澆得冰涼。
他嘴角抽了抽,視線越過金滿倉,落在不遠處岑家貝倒在地上的身影——那家伙還在哼哼唧唧,眼里的怨毒隔著幾步遠都能感覺到。
他甚至能想象到岑家貝那幫人追上來的樣子,鋼管砸在車身上的悶響,金滿倉這把老骨頭怕是經不起幾下。
“這老金,”溫羽凡暗自嘆氣,腰側的傷口因為剛才的動作又開始隱隱作痛,他下意識地按了按繃帶,“我這是在給你找條活路,你倒好,非往火坑里跳。”
他深吸一口氣,試圖讓語氣沉下來,帶著刻意的冷硬:“老金,我說實話,我兜里剩下的錢,夠不夠明天的飯錢都難說。跟著我,別說油水,能不能有口熱乎飯吃都是問題。你回家,買輛新車,找個安穩活計,不比跟著我擔驚受怕強?”
他別過臉,不去看金滿倉那雙寫滿執拗的眼睛:“我也不是什么好老板,連自己都不知道能活到哪天。”
金滿倉卻緩緩搖了頭,那動作慢得像在跟自己較勁。
他抬手抹了把臉,不知是抹掉汗還是別的什么,聲音突然低了下去,帶著點被歲月磨出來的疲憊:“老板,我沒跟你說過。”
他蹲下身,手指摳著車胎縫里的泥塊,聲音低得像在跟自己說話:“我爹媽走得早,媳婦嫌我沒出息,卷著家里最后點錢跟人跑了那天,我正蹲在橋洞底下啃冷饅頭。撞你的時候,我已經在家蹲了半年,天天對著那輛破車發呆,覺得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他猛地抬頭,路燈的光剛好落在他眼里,亮得嚇人:“可跟你這七天,從浙江開到四川,你讓我換棉墊,給我買泡面,連我罵侍應生你都沒攔著……我老金活這么大,頭回覺得自己像個人。”他拍了拍胸脯,胸口被拍得撲撲響,“錢算個啥?跟著你,我踏實。”
溫羽凡的喉嚨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悶得發疼。
他望著金滿倉那副豁出去的樣子,突然想起剛認識時,這人總愛吹噓自己的車“陪了十年,比媳婦還親”,此刻卻連車被砸爛都沒皺一下眉。
原來那些大大咧咧的背后,藏著這么多沒說出口的苦。
風卷著遠處的警笛聲掠過來,隱約得像蚊子哼。
溫羽凡猛地回神,目光掃向不遠處還在地上哼哼的岑家貝,那小子正用怨毒的眼神盯著他們,像條記仇的蛇。
“完了。”溫羽凡心里咯噔一下,剛才的話,怕是全被聽去了。
他咬了咬牙,彎腰拽開車門——車門早被砸得變了形,拉開時發出刺耳的金屬摩擦聲。
他從后座拖出兩個鼓鼓囊囊的背包,一個是自己的藥箱和換洗衣物,一個是金滿倉那幾件打了補丁的舊衣裳。
“走。”溫羽凡把其中一個背包甩給金滿倉,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急促。
金滿倉接住背包,手忙腳亂地背上,沒再多問一個字。
兩人并肩往停車場外走,腳步踩在碎玻璃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
身后,岑家貝的咒罵聲混著警笛聲追上來,像條甩不掉的尾巴。
溫羽凡走得不算快,每一步都牽扯著傷口,可他的脊背挺得筆直。
金滿倉跟在旁邊,亦步亦趨,像株倔強的野草,死死跟著自己認定的那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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