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羽凡望著家主驟然繃緊的側臉,那攥緊桌沿的指節泛著青白,連呼吸都亂了節奏。
家主這反應,比他預想中還要劇烈。
他喉結猛地滾了滾,掌心沁出的薄汗濡濕了襯衫袖口,心里那點僥幸被確鑿的預感取代:家主一定知道新神會。
他再次躬身時,腰彎得比剛才更低,額前的碎發幾乎要掃到青磚地,聲音里帶著壓抑不住的急切,卻又刻意放穩了調子:“家主,晚輩追查此事已久,還望您能如實相告。”
家主眉頭擰成了疙瘩,枯瘦的手指在梨木桌面上輕輕摩挲,指腹蹭過那道被歲月磨出的包漿,像是在掂量該不該揭開這層塵封的往事。
片刻后,他才緩緩抬眼,目光掃過溫羽凡緊繃的側臉,忽然拋出個看似無關的問題:“嗯……你可知曉,川府城所謂的八大世家,如今還剩幾家?”
“八大世家,自然是八家……”溫羽凡幾乎是脫口而出,話剛到嘴邊又頓住了。
話剛出口,他就瞥見家主眼底掠過的一絲悵然,心里咯噔一下——這問題絕不像表面那么簡單。
他皺了皺眉,忽然想起之前在“夜色”聽小豪閑聊時提過的只片語,那些關于世家興衰的零碎傳聞,此刻在腦子里亂糟糟地攪成一團。
家主緩緩搖了搖頭,拿起桌上的紫砂杯,卻沒喝,只是用指腹反復摩挲著杯壁上的茶漬,那動作慢得像在數著光陰的紋路。
“八大世家,算上我們周家,如今只剩七家了。”一聲輕嘆從他喉嚨里擠出來,混著書房里舊紙的霉味,透著股浸了歲月的涼。
“這是為什么?”溫羽凡心臟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猛地一縮。
他望著家主那雙沉得像古井的眼睛,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預感像條冰涼的蛇,順著脊椎往上爬。“難道……”后面的話卡在喉嚨里,他不敢說,卻又忍不住去想。
他下意識攥緊了襯衫下擺,布料被指腹捻出深深的褶子,后腰的舊傷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像是在呼應這突如其來的寒意。
家主指尖在“守拙”鎮紙上輕輕摩挲,那兩個字被磨得發亮,卻掩不住語氣里的沉痛:“當年軍閥混戰,小鬼子鐵蹄踏進來,都沒能撼動我們八大世家。可三十年前,八大世家中的楊家,一夜之間,滿門盡歿。”
“一夜之間?”溫羽凡猛地抬頭,額前的碎發被震得晃了晃。他雖早有預感,卻沒料到竟是滅門之禍。后背瞬間爬滿了冷汗,仿佛能透過這書房的寂靜,看到當年那沖天的火光。
他眼前不由自主地閃過鳳棲花苑的斷壁殘垣,那些瓦礫堆里的血跡,突然和家主口中的“滅門”重疊在一起。
家主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像是在觸碰一道結痂的舊傷疤:“楊家當年,是八大世家的頭把交椅。論實力,我們其余七家加起來,都不夠他們一只手打的。內勁武者?人家光擺在明面上的就有九個;更別提族里那位宗師境的老族老,一根手指就能掀翻半條街。那時候的楊家,在川府城跺跺腳,整個西南都得抖三抖,就算跟京城那些百年望族比,腰桿也挺得筆直。”
他頓了頓,指節重重砸在桌面上,茶盞里的水晃出細珠:“可就是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前一天還在祠堂祭祖,第二天推門進去,滿院的血腥味能熏暈頭牛。上到八十歲的老太太,下到剛滿月的奶娃,沒留一個活口。”
“是新神會干的?”溫羽凡的聲音發緊,指尖深深掐進掌心。他仿佛能看到那些鮮活的生命在屠刀下湮滅,那場景與鳳棲花苑的斷壁殘垣重疊在一起,壓得他胸口發悶。
家主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翻涌著復雜的情緒,有驚懼,有憤怒,還有一絲無力:“這事當年鬧得太大,官方都驚動了。那時候武安部剛立起來,還沒分什么四神獸分系,為了抓兇手,幾乎把家底都掏出來了。具體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只聽說連那位武尊大人都親自出手了!”
他往前傾了傾身,藤椅發出“吱呀”的哀鳴:“結果呢?武安部倒是殺了幾個跑腿的,可新神會的核心人物,跟泥鰍似的滑,全跑了!連個影子都沒留下!”
溫羽凡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頭頂,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凍住了。
他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堵住,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聲音里的震驚幾乎要炸開:“新神會……竟有這么強的實力?”
武尊都留不住他們?那自己這點微末功夫,在他們面前,豈不是連螻蟻都不如?
家主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緊了紫砂茶杯,指節泛出青白的顏色,杯壁上的茶漬被蹭得暈開,像幅被揉皺的舊畫。
他垂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灰敗的陰影,聲音像是從生銹的鐵管里擠出來的,帶著股穿透骨髓的寒意:“那不過是當年的情形罷了。”
窗外的風突然緊了,卷起幾片玉蘭花瓣撞在窗紙上,發出細碎的聲響。
家主深吸一口氣,喉結艱難地滾動著,仿佛每說一個字都要耗盡全身的力氣:“武安部當年全國追緝,是逼得他們像喪家之犬般逃了。可你以為這就算完了?”
他猛地抬眼,眼底翻涌著驚濤駭浪:“這些年他們在國外扎了根,歐美地下世界的軍火、情報網,半條脈絡都攥在他們手里。聽說在東南亞的雨林里,還藏著能批量‘造’武者的基地……那些被他們看中的孩子,打小就被灌藥、練拳,活下來的個個都是殺人機器。”
他頓了頓,指節重重磕在桌沿,發出“咚”的悶響,驚得硯臺里的墨汁都晃了晃:“如今的新神會,早不是當年能比的了。別說川府城這一畝三分地,就是放眼全國,敢跟他們叫板的勢力也沒幾個。內勁武者?在他們那兒,也就配守守倉庫大門,給核心成員拎包。”
家主的聲音突然拔高,帶著種近乎凄厲的顫抖:“宗師境?我前兩年聽說,光是在歐洲分部露過面的,就不下五個!那等勢力,是能跟國家機器掰手腕的龐然大物,我們這些守著老宅的世家,在他們眼里,跟路邊的野草沒什么兩樣。”
書房里的空氣像是被凍住了,書架上的線裝書仿佛都屏住了呼吸,連陽光透過窗欞的速度都慢了下來。
溫羽凡站在原地,后背“唰”地爬滿了冷汗,順著脊椎往下淌,涼得像冰。
他攥緊的拳頭指節發白,指甲深深嵌進掌心,滲出血珠都渾然不覺。
方才還在心頭熊熊燃燒的復仇火焰,像是被兜頭澆了桶冰水,瞬間蒙上了層厚厚的灰。
他眼前猛地閃過小智舉著蛋糕的笑臉,奶油蹭在鼻尖上,像只偷喝了蜜的小貓;
又想起周新語系著米白色圍裙站在灶臺前的背影,鐵鍋“滋啦”作響,升騰的熱氣熏得她額前碎發打卷。
這些鮮活的畫面剛冒出來,就被家主口中“批量造武者的基地”“五個宗師境”砸得粉碎,碎成瓦礫堆里的血色殘片。
原來他日夜咬牙切齒想要對抗的,根本不是什么能靠拳頭砸垮的小團伙。
那是一頭盤踞在陰影里的巨獸,光是露出的獠牙,就足以將他這樣的復仇者碾成齏粉。
“呵……”一聲壓抑的笑從他喉嚨里擠出來,帶著血腥味的澀。
他一直以為自己握著的是柄能劈開仇恨的刀,可此刻才發現,那不過是根燒火棍。
家主望著他驟然緊繃的側臉,又補了句:“那等存在,早已不是我們這些尋常武者、尋常世家能觸及的。別說抗衡,就是遠遠聞著味,都得繞著走。”
溫羽凡的下頜線繃得像根快要斷裂的弦,胸腔里的心臟像是被只無形的手攥緊,每一次跳動都帶著鈍痛。
他死死盯著青磚地上的光斑,那光斑被風一吹,晃得像面破碎的鏡子——鏡子里映出的,是他滿身傷痕卻仍要往前闖的影子。
再難又如何?
他閉上眼,小智的笑聲、周新語的叮囑,像兩把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他心口。
再強又怎樣?
他猛地睜開眼,眼底的陰沉里炸開簇執拗的火苗,比窗外的天光還要亮。
那火苗里裹著血,裹著骨,裹著從廢墟里爬出來時就刻進骨子里的念頭……
哪怕粉身碎骨,這仇,也必須報。
“對了,你問新神會做什么?”家主將新神會的過往揉碎在嘆息里講完,枯瘦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梨木桌沿的包漿,眼底的驚懼還沒散盡,又浮起層濃重的疑惑。
他望著溫羽凡緊繃的側臉,那道淺疤在晨光里泛著冷意,像在提醒著什么未說出口的沉重。
溫羽凡的喉結猛地滾了滾,下頜線繃得像根快被拉斷的弦。
他抬起眼時,原本蒙著霧的瞳孔突然亮得驚人,那里面翻涌著的,是被歲月腌透的恨,是從廢墟里爬出來的執念。
“有仇,”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冰錐砸在青磚地上,脆得發裂,“血海深仇!”
最后四個字落地的瞬間,書房里的空氣仿佛被凍住了。
家主只覺得后腦勺像挨了記悶棍,“嗡”的一聲,眼前瞬間發黑。
他猛地晃了晃,藤椅發出刺耳的“吱呀”聲,差點整個翻倒。
他下意識地伸手去扶桌沿,指節撞在硯臺上,碧綠色的茶水濺了滿桌,連鎮紙“守拙”二字都洇濕了半邊。
“啊……”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可喉嚨像被塞進團滾燙的棉絮,只能發出含混的氣音。
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成紙白,連鬢角的銀絲都仿佛更白了些,嘴唇抖得像秋風里的殘葉:“我……我突然感覺頭有點暈……小金啊,今天就到這兒吧……你先回……”
尾音顫得不成調,與其說是身體不適,不如說是被那“血海深仇”四個字嚇得慌了神。
他活了近百年,太清楚沾上新神會意味著什么,那是連武安部都啃不動的硬骨頭,是能讓八大世家折損其一的惡鬼。
溫羽凡望著家主抵在桌上、指節泛青的手,還有他眼底藏不住的躲閃,心里像被什么東西蟄了下。
他沒多想,只當老人是真的受了驚,連忙躬身:“既然家主不適,晚輩這就告退,您好生歇息。”
家主枯瘦的手掌在空中胡亂擺了擺,像片被風卷得搖晃的枯葉,隨后便重重癱回藤椅里,胸口起伏得厲害,連呼吸都帶著顫音。
溫羽凡抱拳行了禮,轉身邁向門口。
皮鞋踩在青石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在這死寂的書房里格外清晰。
剛走到門檻邊,鼻尖突然鉆進股潮濕的氣。
他下意識抬頭,只見原本澄凈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時被墨色云濤吞了大半,那些烏云像是被誰揉皺的黑綢,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壓下來,沉甸甸地懸在宅院的飛檐上。
“噼啪!”
一道赤練般的閃電毫無征兆地劈下來,像天神失手摔碎的金鞭,瞬間將天地照得慘白。
緊接著,震耳欲聾的炸雷轟然炸開,那聲響不是滾過云端的悶響,而是像有座山在頭頂崩裂,連腳下的青磚都跟著發顫。
“嘩……”
豆大的雨點緊隨其后,密密麻麻地砸下來。
打在玉蘭樹葉上,發出“沙沙”的脆響;
落在青石板上,濺起一朵朵轉瞬即逝的水花,很快就連成了片白茫茫的水幕。
溫羽凡站在屋檐下,下意識地伸出手。
冰涼的雨水落在掌心,順著指縫往下淌,在手腕上積成小小的水洼,又鉆進襯衫袖口,帶著刺骨的寒意。
“下雨了。”他喃喃自語,望著雨幕里模糊的朱漆大門,眼神里的光忽明忽暗。
雨水洗去了晨光的暖,卻洗不掉他眼底的恨,反倒讓那恨意像被澆過的野草,瘋長著刺破了偽裝。
就在這時,身后傳來家主幽幽的聲音,那聲音像被水泡透的棉線,又輕又顫:“金兄弟……我們周家廟小……”聲音頓了頓,像是耗盡了全身力氣,“只怕無法為你遮風擋雨啊!”
溫羽凡的腳步猛地頓住。
他轉過身時,正看見家主癱在藤椅里,月白色短褂的前襟還洇著茶漬,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寫滿了不加掩飾的恐懼與無奈。
老人不敢抬頭看他,只是望著窗外的雨簾,仿佛那雨能洗去方才聽到的“血海深仇”。
溫羽凡忽然笑了,那笑聲很輕,混著雨聲散在風里。
他抬手整了整被雨水打濕的襯衫領口,指尖觸到那道淺疤時,力道不自覺地重了些。
“家主放心,”他再次躬身,這次腰彎得更低,額前的碎發幾乎要掃到地面,“在下這條命是從瓦礫堆里撿回來的,早就不怕風雨了。”他抬起頭,目光落在家主臉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必不會連累周家。”
每個字都像釘進地里的樁,穩得紋絲不動。
風卷著雨絲掠過屋檐,掀起他襯衫的衣角,露出后腰那道淺淺的疤痕。
他直起身時,目光掃過院中的玉蘭樹,樹葉被雨水打得噼啪作響,卻依舊倔強地立在那里。
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他轉身大步邁進雨里。
皮鞋踩在積水里,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可那腳步卻穩得像釘在地上,一步步朝著雨幕深處走去,背影在閃電的明滅里,倔強得像道不肯熄滅的光。
……
朱漆大門在溫羽凡身后緩緩閉合,銅環上的綠銹被雨水打濕,泛著暗啞的光,像在無聲地送別。
他依然沒有回頭,挺直的脊背在雨霧里劃出一道執拗的線,仿佛要把身后那座浸在歲月里的宅院,連同方才書房里的嘆息與警示,都遠遠拋在身后。
周家的司機早已候在雕花門柱旁,藏青色制服熨得筆挺,白手套在雨幕中格外顯眼。
見溫羽凡走來,他忙不迭地撐開一把黑色長柄傘,傘骨“咔嗒”一聲彈開,像為這風雨飄搖的時刻撐起一方短暫的安寧。
“金先生,雨這么大,我送您回去吧。”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小心翼翼的恭敬,目光落在溫羽凡被雨水打濕的襯衫領口。
那處第三顆紐扣還沾著書房里的墨香,此刻卻正被雨水慢慢暈開。
溫羽凡的視線掠過司機手中的傘,落在遠處被雨水模糊的街景上。
雨絲像無數根透明的線,把天與地縫在了一起,遠處的屋檐下騰起白茫茫的水霧,恍若隔世。
他輕輕搖了搖頭,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掌心的薄繭:“不用了,”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喙的決絕,“我想自己走走。”
司機愣了愣,傘沿的水珠順著弧度滾落,砸在他锃亮的皮鞋上,濺起細小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