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卻只是把傘往前遞了遞,語氣里添了幾分懇切:“那帶把傘吧,這雨有些大。”
“不用。”溫羽凡的回答依舊簡短,目光已經投向了街面。
司機的眉頭微微蹙起,眼底掠過一絲詫異。
他跟著周家做事多年,見慣了族里人對風雨的避忌,從未見過有人甘愿在這樣的瓢潑大雨里徒步。
可他終究沒再多問,只是默默合上傘,傘面“唰”地一聲收攏,雨水順著傘骨淌下來,在腳邊積成一小灘水洼。
他退到轎車旁,輕輕拉上車門,他最后望了一眼溫羽凡的背影。
那道身影正一步步走進雨里,像要把自己徹底交給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街道早已成了水流的天下。
雨水砸在柏油路上,濺起半尺高的水花,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溪流,順著路沿石蜿蜒而下,發出“嘩嘩”的聲響,像無數條奔涌的小蛇。
遠處的公交站臺下,幾個避雨的路人正踮著腳張望,傘與傘之間的縫隙漏下的雨絲,在他們肩頭織成細密的網。
溫羽凡抬腳走進雨幕的剎那,豆大的雨點便狠狠砸了下來。
先是落在他的發梢,順著額前的碎發滑進眼眶,帶著冰涼的刺痛;
緊接著便鋪天蓋地地罩下來,砸在襯衫上,發出“噼啪”的脆響,像無數只手在用力拍打。
不過片刻,他的黑發就被淋得貼在頭皮上,水珠順著下頜線往下淌,在脖頸處匯成細流,鉆進襯衫領口,把那身熨帖的黑色布料浸得透濕,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輪廓,像一串沉默的驚嘆號。
他卻仿佛毫無知覺。
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每一步踩在積水里,都濺起大片水花,打濕了深色長褲的褲腳,又很快被新的雨水覆蓋。
狂風卷著雨絲,像無數根細鞭,抽在他的臉上、手臂上,生疼生疼的,可他連眼睛都沒眨一下。
睫毛上掛著的水珠被風吹得晃動,他望著前方被雨霧籠罩的路口,眼神亮得驚人,像是在濃霧里找到了唯一的光源。
“前路是狂風暴雨又怎么樣?”他在心里默念,牙關咬得發緊。
方才在書房里聽到的話語,此刻正像潮水般在腦海里翻涌。
楊家滅門的血腥味,新神會宗師境強者的碾壓,家主那句“廟小遮不住風雨”的嘆息……
這些畫面與鳳棲花苑的斷壁殘垣重疊在一起,小智舉著蛋糕的笑臉在瓦礫堆里模糊,周新語染血的圍裙被雨水泡得發脹。
仇恨像團火,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燒,連帶著被雨水澆透的身體都泛起灼熱的疼。
他知道新神會的強大,知道自己此刻的力量如同螳臂當車……
可那又怎樣?
那些刻在骨頭上的名字,那些埋在瓦礫下的承諾,早已成了他前行的唯一坐標。
雨水順著臉頰滑落,在下巴尖聚成水珠,一滴滴砸在胸前。
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么,只覺得那液體流過嘴角時,帶著一絲咸澀的苦。
他的身影在空曠的街道上顯得格外單薄,濕透的襯衫貼在身上,像一層沉重的鎧甲,可他的步伐卻越來越穩,每一步都踩得堅定,仿佛要在這被雨水淹沒的大地上,踩出屬于自己的腳印。
風更急了,卷起路邊的落葉,打著旋兒撞在他的腿上。
他的腳下飛濺的水花!
那水花像是在替他吶喊,替他對抗著這漫天的風雨,對抗著那看似無法撼動的命運。
他就這樣走著,穿過積水的路口,走過掛著水珠的商鋪,任由雨水沖刷著臉頰,沖刷著那些藏在眼底的傷痕與執拗。
前路依舊被雨霧籠罩,看不清盡頭,可他的眼神里沒有絲毫猶豫。
因為他知道,這條布滿荊棘的路,他必須走下去。
哪怕風雨如刀,哪怕孤身一人,哪怕要與整個世界為敵!
只要能靠近那個叫“新神會”的名字,只要能讓那些逝去的人安息,他便無所畏懼。
雨還在下,把整個世界都泡在一片潮濕的寂靜里。
只有溫羽凡的腳步聲,在空曠的街面上反復回響,堅定得像一句永不更改的誓。
早上十點的陽光斜斜切進“夜色”夜店的玻璃門,在地板上投下幾道長短不一的光斑。
吧臺后的酒柜還亮著暖黃的燈帶,瓶身標簽上的水珠折射出細碎的光,昨夜狂歡留下的玻璃杯倒扣在吧臺上,邊緣還沾著淡金色的酒漬。
霞姐剛從二樓休息室下來,松垮的黑色衛衣袖口卷到小臂,露出纏著繃帶的右臂——石膏邊緣的紗布被她睡得有些歪,左肩下意識地往回收,像是怕牽扯到傷口。
她赤著腳踩在冰涼的地板上,腳趾蜷了蜷,才慢吞吞地挪到吧臺前,撈過圓凳坐下。
未受傷的左手支著下巴,指腹無意識地蹭過吧臺上的木紋。
視線漫無目的地掃過舞池區,那里的鏡面地板還映著天花板上旋轉的
dis球殘影,像撒了一地碎星。
近來總這樣,前一秒還在算酒水庫存,后一秒思緒就會飄到其他地方:溫羽凡貓著腰躲閃時露出的腰側;他爬防護欄時肩胛骨滑動的弧度;還有慶功宴上被金滿倉起哄時泛紅的耳尖……
“嘖。”她忽然抬手按了按太陽穴,衛衣帽子滑下來遮住半張臉,露出的嘴角卻悄悄翹了翹。
就在這時,“吱呀”一聲輕響從門口傳來。
那聲音細得像羽毛掃過耳膜,卻讓霞姐渾身一僵。
她慢吞吞地轉過頭,亂糟糟的頭發垂在眼前,含糊不清地嘟囔:“誰啊,這么早!還沒開門呢。”
話音未落,看清來人的瞬間,她支著下巴的手“啪”地掉在吧臺上。
溫羽凡就站在門廊的陰影里,黑色襯衫濕透了,貼在身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輪廓,像串沉默的驚嘆號。
水珠順著他的發梢往下淌,在鎖骨處匯成細流,又鉆進領口,把第三顆紐扣泡得發漲。
他腳邊的地板已經洇開一小片深色,每呼吸一次,胸口就起伏著往下滴水,連眼睫上都掛著晶瑩的水珠,眨眼睛時簌簌往下掉。
“哎呀,樓哥你怎么弄成這副模樣了?”霞姐猛地從凳子上彈起來,衛衣下擺掃過吧臺,帶倒了一個空酒瓶,“哐當”聲在空蕩的店里格外響。
她顧不上去扶,光著腳就往門口跑,地板的涼意從腳底竄上來,卻沒讓她慢半分:“你早上不是去見大伯了嗎?”
溫羽凡望著她跑過來的樣子,嘴角牽起個淺淡的弧度,水珠順著下頜線滴在襯衫上,暈開更深的痕。
他雙腳釘在門口的防滑墊上,像是怕帶進半點泥水,聲音帶著被雨水泡過的潮濕:“嗯,見過了。”
“見過了也不能淋成這樣啊!”霞姐跑到他面前才發現,他褲腳還在往下淌水,皮鞋縫里都往外冒水珠。她急得直跺腳,轉身就要往吧臺跑,“我去拿毛巾!還有吹風機,你這樣會感冒的!”
就在這時,她的手腕突然被攥住了。
溫羽凡的手指冰涼,帶著雨水的濕意,指腹蹭過她手腕內側的皮膚時,像塊冰滑過炭火。
霞姐渾身的動作都頓住了,后頸的熱氣“騰”地往臉上涌,連耳尖都燒了起來。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他掌心的薄繭,還有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指節——這是他第一次主動碰她。
“樓哥今天怎么這么主動了……”她暗自咬了咬下唇,心跳得像要撞破肋骨,連呼吸都放輕了,生怕驚擾了這突如其來的親昵。
溫羽凡看著她泛紅的耳根,喉結輕輕滾了滾,松開了些力道,卻沒放手:“霞姐,不用了,我跟你說個事情。”
他的聲音比平時低了半分,有種奇異的沉靜。
霞姐慢慢轉過身,睫毛因為緊張而輕輕顫動。
陽光恰好落在她眼底,把那點期待照得透亮:“他是不是要說慶功宴上沒說完的話?還是……”
她偷偷抬眼,撞進他深不見底的瞳孔里,慌忙又低下頭,嘴角卻忍不住往上揚。
“難道他想……嘿嘿……”她指尖蜷縮起來,攥著衛衣的衣角,連腳趾都蜷成了團,滿心等著那句藏了許久的話從他嘴里說出來。
然而,溫羽凡只是垂著眼,睫毛上還掛著未干的雨珠,神色平靜得像結了層薄冰的湖面。
他喉結輕輕滾了滾,指尖無意識地蹭過濕透的襯衫下擺,才緩緩開口:“霞姐,有件事我得跟你道歉。實際上我不叫金滿樓,我真名叫溫羽凡。”
霞姐先是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像受驚的蝶翼顫了顫,顯然沒料到會是這話。
她愣了半秒,隨即“噗嗤”笑出聲來,眼角的梨渦盛著吧臺頂上的暖光,亮得晃眼:“什么嘛。我早就說滿倉哥那謝頂的腦門看著比你大好幾歲,偏偏一口一個‘大哥’喊得親熱,原來你們壓根不是親兄弟啊。”
她捂著嘴笑出聲,肩頭微微聳動:“呵呵……這下可算把謎題解開了。那我以后不叫你樓哥,該叫你凡哥嘍?”尾音帶著點俏皮的上揚,仿佛這身份的轉變不過是換了個順口的稱呼,壓根沒往心里去。
溫羽凡抬眼望了她一瞬,眸底像落了片雨云,輕輕點了點頭:“隨你,都可以。”
話音剛落,他突然像是被喉嚨里的寒氣嗆住,猛地彎下腰劇烈地咳嗽起來。
那咳嗽聲又急又重,胸腔像是被只無形的手攥住,每一次震顫都帶著撕裂般的疼,連帶著他的肩膀都跟著不住顫抖,額角的青筋突突跳動,臉色在夜店的暖光下泛出不正常的蒼白。
霞姐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眉頭“唰”地擰成個疙瘩。
“凡哥!你怎么了?”她急忙往前湊了半步,伸手想去扶他的胳膊,指尖剛要碰到他的衣袖又猛地頓住,像是怕碰碎了什么,“是不是淋雨著涼了?快!我去給你拿干凈衣服,再燒壺姜茶……”語速快得像蹦豆子,眼里的擔憂幾乎要漫出來。
溫羽凡一邊咳一邊擺了擺手,聲音被咳得支離破碎,帶著氣音:“不……不是著涼……咳咳……是舊疾……”他緩了口氣,胸口的悶痛稍減,才繼續道,“這正是我要跟你說的事……咳咳……我治這病的藥前幾天吃完了,想跟你請幾天假,出去尋藥……”每說幾個字就要被咳嗽打斷,聽著虛弱得像風中殘燭。
霞姐想也沒想就點頭,手還懸在半空沒放下:“請幾天?多久都行!凡哥,要不我現在就陪你去醫院?川府最好的中西醫我都認識,我帶你去……”語氣里的急切藏不住,恨不得立刻拽著他往外走。
溫羽凡卻緩緩松開了她的手,直起身搖了搖頭,呼吸還帶著未平的喘息:“我這病……醫院治不了。得離開川府城,去川中山里找一位高人。”
“山里?”霞姐的眼睛倏地瞪大了,下意識地抓住他的手腕,指腹因為用力而泛白,“咱們這邊的山多險啊,去年還有采藥人被黑熊傷了腿,你一個外鄉人怎么找?路都認不清!”她的聲音里帶著急,眼神卻透著股執拗,“我跟你一起去,我熟路,小時候常跟著我爸去山里采野筍。”
溫羽凡又咳了幾聲,氣息慢慢勻了些。
他輕輕掙開霞姐的手,指尖觸到她掌心的溫度,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刺了下,卻還是硬起心腸:“不用。我手里有地圖,還有高人給的定位坐標,找起來不難。”
霞姐卻不依,微微嘟起嘴,伸手拽住他的袖子輕輕晃了晃,語氣里帶了點撒嬌的意味:“凡哥,我反正店里也沒什么事,閑著也是閑著,就讓我陪你去吧?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然而,溫羽凡的臉色卻在這一刻陡然沉了下去,像被暴雨沖刷過的青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
然而,溫羽凡的臉色卻驟然沉了下去。方才還帶著幾分隱忍的眼神瞬間冷得像淬了冰,連嘴角的弧度都硬邦邦的。
“不,你不可以跟來。”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像塊砸在地上的冰,“滿倉那邊……就拜托你多照看了。”
話音未落,他猛地甩開霞姐還拽著袖子的手。
那力道大得讓她踉蹌了半步,指腹瞬間傳來火辣辣的麻,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抽了一下。
沒等霞姐反應過來,溫羽凡已經轉過身,一頭扎進了門外如注的暴雨里。
雨點砸在他濕透的背影上,發出密集的“噼啪”聲,不過幾秒,那道身影就被白茫茫的雨幕徹底吞沒,連最后一點輪廓都模糊成了水汽。
霞姐僵在原地,方才還帶著期待的臉上,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她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堵著團濕棉花,半個字都吐不出來。
滿心盼著的溫情告白沒等來,落在耳邊的,卻是這般冷硬決絕的告別。
大腦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一片空白。
她就那么站著,眼神空洞地望著門口那片被雨水模糊的玻璃,連手指什么時候蜷起、指甲掐進掌心都沒察覺。
心里像被掏走了一塊,空落落的疼,滿是密密麻麻的疑惑:明明昨天夜里還在街角聽她說話,明明慶功宴上還笑著碰杯,怎么轉眼就變得這么陌生?
門外的暴雨還在傾瀉,雨水順著屋檐淌下來,在腳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她茫然的影子。
可霞姐什么都聽不見了,耳朵里嗡嗡作響,反復回蕩著溫羽凡那句“你不可以跟來”,冷得像冰錐。
手心還殘留著他掌心的涼意,與方才被甩開時的灼痛絞在一起,順著血管往心臟鉆。
她緩緩抬起手,看著自己空蕩蕩的指尖,忽然覺得那道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像是這輩子都抓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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