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府城的雨沒有絲毫收斂的意思。
豆大的雨點像被誰從云端狠狠砸下,砸在柏油路面上炸開半尺高的水花,匯成一道道渾濁的溪流,順著路沿石蜿蜒奔涌,發出嘩嘩的聲響,仿佛要將整座城都沖刷成一片澤國。
方才甩開霞姐手腕的力道似乎還殘留在指腹,那片溫熱的觸感與雨水的冰涼絞在一起,刺得溫羽凡心口發緊。
可他沒回頭,只是猛地扎進雨幕——與其說走,不如說逃。
濕透的襯衫緊緊貼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輪廓,像一串沉默的驚嘆號。
雨水順著發梢往下淌,在鎖骨處積成細流,又鉆進領口,將第三顆紐扣泡得發脹。
他跑得很急,皮鞋踩在積水里濺起大片水花,打濕的褲腳沉重地拍打著小腿,可他渾然不覺。
腦子里像被雨水沖刷過的玻璃,先是一片模糊的白,而后漸漸清明……
霞姐眼里的錯愕與受傷,金滿倉總愛拍他肩膀的那只手,周家老宅屋檐下銅鈴的輕響,還有女大學生那張纏著繃帶的臉……
這些碎片都被他狠狠摁進心底,壓上一塊叫“理智”的石頭。
沒了周家這層庇護,他在川府城就是砧板上的肉。
岑家那群人,怕是早就盯著他這根“漏網之魚”,只要風聲一透,鋼管和砍刀說不定今晚就會堵在某條巷子口。
他太清楚那種被追殺的滋味了……
黑蜘蛛的刀光、釣魚人的魚線,都在提醒他:猶豫就是等死。
至于金滿倉……
溫羽凡拐過街角時,腳步頓了半秒。
那家伙此刻說不定還在員工宿舍補覺,謝頂的腦門上沾著點面包屑,嘴角掛著滿足的憨笑。
讓他留在周家是最好的選擇,至少有霞姐照看著,能避開這場遲早會來的風波。
告別的念頭剛剛升起,終究還是壓了回去——有些告別,說得越清楚,反而越像刀。
雨更大了,砸在路人的傘面上能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可溫羽凡沒找傘,就那么淋著雨往前沖。
濕透的黑襯衫貼在身上,冷意順著皮膚往骨頭縫里鉆,卻奇異地讓他更加清醒。
他穿過十字路口時,差點被一輛急剎的出租車帶倒,司機探出頭罵了句什么,他沒聽清,只是擺了擺手繼續跑。
車站大廳里燈火通明,與外頭的雨幕恍若兩個世界。
溫羽凡沖到售票窗口時,額前的碎發往下淌著水,滴在柜臺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他抹了把臉,指尖蹭過冰涼的皮膚,啞著嗓子報出最近的一班前往峨眉山的車次。
售票員遞出票的瞬間,他幾乎是搶過來的,指腹捏著那張薄薄的紙片,邊緣已經被雨水浸得發皺。
候車廳里滿是帶著行李的旅人,孩子們在過道里追逐打鬧,乘務員的報站聲透過廣播傳來,混著泡面的香氣和行李箱滾輪的咕嚕聲,透著股人間煙火的熱鬧。
溫羽凡靠在濕漉漉的鐵柱上,看著遠處的火車頭刺破雨幕駛來,燈光在鐵軌上拉出兩道長長的光帶,像劈開黑暗的劍。
上車時,乘務員遞來的紙巾被他攥在手心,揉成了團。
“嗤……”火車啟動的震顫順著座椅爬上脊背,他把額頭抵在車窗上,冰涼的玻璃瞬間蒙上一層水霧。
雨幕中的川府城正在慢慢后退:夜店的霓虹招牌在雨里暈成模糊的光斑,周家門口的那棵玉蘭樹只剩個搖曳的影子……
溫羽凡閉上眼,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車票邊緣。
金滿倉拍他肩膀時,掌心那層常年握方向盤磨出的厚繭觸感突然變得清晰;
還有霞姐遞來的那條天鵝絨毛巾,帶著淡淡的玫瑰檀香,擦過他臉頰時的柔軟……
這些都像被雨水泡過的墨痕,在記憶里洇開一片溫熱的紅。
喉間泛起鐵銹般的苦澀。
他睜開眼,望著車窗上自己的倒影:蒼白的臉,被雨水洗得發亮的那道淺疤,還有眼底藏不住的執拗。
復仇的念頭在胸腔里燒得正旺,像團被雨水澆過反而更烈的火,灼得他肋骨發疼。
那些藏在鳳棲花苑瓦礫下的名字,那些刻在骨頭上的恨意,此刻都被這場暴雨澆得愈發清晰。
他想起家主說的“新神會”,想起那些批量造出的殺人機器,指節在膝蓋上攥得發白。
就算前路是刀山火海,他也得闖過去。
列車突然鉆進隧道,車廂瞬間陷入一片漆黑。
窗外的光影消失了,只剩下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蒼白的臉,緊抿的唇,眼底翻涌的暗潮在幽暗中格外清晰。
此時,他突然笑了,低低的笑聲混著列車的轟鳴,帶著股不管不顧的狠勁。
很快,前方突然透出一片亮。
列車猛地沖出隧道,陽光撞碎黑暗的剎那,溫羽凡挺直了脊背。
雨還在下,可車窗外的天空已經泛出了魚肚白。
溫羽凡望著遠處連綿的山影,握緊了拳,指節泛白。
前路縱有千難萬險,總好過回頭看那片早已成灰燼的過往。
那些放不下的眷戀、甩不開的愧疚,終將在這場雨里被淬成最鋒利的刀——他要握著這把刀,劈開所有擋住前路的枷鎖。
陽光帶著夏初特有的灼意,穿透列車窗玻璃時,在溫羽凡濕透的襯衫上投下斑駁的光斑。
約一個小時十五分鐘的顛簸后,列車像條疲憊的巨蟒,終于在峨眉站的鐵軌上緩緩停穩。
他起身時,椅面與濕衣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后腰的舊傷被牽扯得隱隱作痛。
空蕩蕩的雙手在身側攥了攥——除了隨身攜帶的手機和錢包,他沒帶任何行李,連件換洗衣物都沒有。
走出車廂的瞬間,站臺空調的冷風灌進領口,黏在皮膚上的布料猛地收緊,帶著雨水浸泡后的僵硬,像層冰涼的枷鎖。
步出站臺閘門,刺眼的陽光讓他下意識瞇起眼。
方才還傾盆的暴雨不知何時停了,鉛灰色云層被撕開幾道裂口,金紅色的陽光傾瀉而下,在濕漉漉的地面上碎成萬千光點。
空氣里飄著股濃郁的草木腥氣,混著鐵軌旁野花被雨水洗過的甜香,深吸一口,肺腑間都是清冽的涼意。
可這沁人的清新沒讓溫羽凡松快半分。
他抬頭望向站前廣場,心臟猛地沉了沉。
這時節,正是峨眉山旅游旺季,攢動的人頭像潮水般漫過廣場,五顏六色的旅行包在陽光下晃得人眼暈。
舉著導游旗的領隊正扯著嗓子清點人數,穿防曬衣的姑娘舉著自拍桿追著同伴跑,還有扛著單反的老人蹲在花壇邊,對著天邊的彩虹取景。
行李箱滾輪碾過地磚的“咕嚕”聲、孩童掙脫家長的尖叫、方混雜的討價還價……
這些鮮活的聲響撞在耳邊,卻像隔著層厚厚的玻璃,讓他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感。
他低頭扯了扯襯衫下擺,水漬暈開的痕跡像幅潦草的地圖,標注著來時的狼狽。
順著人流往公交站臺挪時,有人撞了他胳膊肘一下。
“不好意思啊……”道歉聲混著薯片的咸香飄過來。
溫羽凡沒回頭,只是加快腳步擠過人群。
潮濕的衣料貼在背上,勾勒出脊椎凸起的輪廓,每走一步,布料摩擦傷口的鈍痛都在提醒他:這里不是歇腳的地方。
登上前往景區的公交車時,他被夾在后門附近。
車門關閉的瞬間,各種氣味猛地涌過來:防曬霜的柑橘味、汗濕的酸腐氣、小孩手里酸奶的甜膩……
后排有人在用旅游手冊興奮地規劃路線:
“先去猴區!聽說那兒的猴子能搶礦泉水瓶!”
“金頂的云海得早起看,咱明兒四點就起!”
溫羽凡背靠著金屬扶手,冰涼的觸感透過襯衫滲進來。
他望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商鋪招牌上“峨眉山特產”“農家菜”的字樣一閃而過。
公交車在景區大門外停下時,又是一場人聲的洪流。
下車的游客像歸巢的蜂群,瞬間涌向售票處,隊伍彎彎繞繞排到了馬路牙子上。
溫羽凡默不作聲地排在隊尾,看著前面穿漢服的姑娘舉著扇子自拍,聽著身后小情侶爭論該買套票還是單程票,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掌心的老繭。
……
等了半天,終于買到了票。
溫羽凡捏著那張邊緣發皺的門票,指尖無意識地蹭過票面上“峨眉山”三個燙金大字,轉身匯入登山的人流。
六月的峨眉山浸在夏初的潮熱里,蒸騰的水汽順著石階往上爬,在黛色的山巒間織成半透明的紗。
山道上滿是攢動的身影。
穿防曬衣的姑娘舉著自拍桿,鏡頭追著枝頭蹦跳的松鼠;
戴遮陽帽的老人倚著欄桿,對著遠處云海翻涌的山谷嘖嘖驚嘆;
背著雙肩包的孩子們跑在前面,銀鈴般的笑聲驚起一串山雀,撲棱棱掠過頭頂的濃蔭。
有人舉著相機對著巖壁上垂落的瀑布,快門聲和水流撞擊巖石的轟鳴混在一起,熱鬧得像場流動的集市。
溫羽凡的目光卻始終落在腳下的石階上。
青灰色的石頭被千萬雙腳磨得發亮,縫隙里鉆出幾叢倔強的野草,沾著晨露的葉片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
他的手揣在褲袋里,緊緊攥著那部剛被雨水浸泡過的手機。
屏幕邊緣還凝著層水汽,卻奇跡般地沒壞,聶文發來的衛星坐標在屏幕上泛著冷光,像枚嵌在掌心的指南針。
每走一段路,他就會悄悄掏出手機瞥一眼。
信號時斷時續,定位的小箭頭在屏幕上跳得厲害,像只不安分的跳蚤。
汗水順著額角往下淌,浸濕了鬢角的碎發,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的濕意蹭在發燙的臉頰上,帶來片刻的清涼。
行至一處彎道,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驚呼。
游客們紛紛停下腳步,舉著手機對準崖邊的迎客松——那棵松樹的枝干斜斜探出崖壁,虬曲的枝丫上掛著幾縷經幡,在山風中獵獵作響,像在向過往的行人揮手。
溫羽凡趁著眾人注意力被吸引的空檔,迅速掃了眼四周:左側護欄外是片茂密的灌木叢,枝葉間隱約能看見一條被踩出來的小徑,覆滿了枯黃的落葉。
他深吸一口氣,后背貼著巖壁慢慢挪動,直到身體完全隱在迎客松的陰影里。
指尖扣住護欄冰涼的鐵條,用力一撐,翻身躍了過去。
護欄外的世界瞬間安靜下來。
沒有了游客的喧囂,只剩下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還有遠處偶爾傳來的幾聲鳥鳴。
腳下的路比想象中更難走,半人高的雜草沒過膝蓋,草葉邊緣的鋸齒刮在褲腿上,發出細碎的摩擦聲。
他不得不貓著腰前行,雙手撥開擋路的荊棘,指尖被劃出幾道細小的口子,滲出血珠,沾在帶露的草葉上,像綴了顆顆紅瑪瑙。
陽光透過層層疊疊的枝葉,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斑,隨著風動輕輕搖晃,像一群跳躍的螢火蟲。
溫羽凡掏出手機,屏幕上的信號格只剩下一格,定位箭頭歪歪扭扭地指向密林深處。
越往里走,山路越發崎嶇。
原本模糊的小徑漸漸被藤蔓和亂石掩蓋,有時走幾步就要繞過一塊一人多高的巖石,有時又要踩著濕滑的青苔跨過溪流。
溪水清澈見底,倒映著頭頂的樹冠,他蹲下身掬了捧水澆在臉上,冰涼的觸感順著脖頸往下淌,激得他打了個寒顫。
突然,腳下的泥土一松,他整個人往前滑了半步,伸手抓住旁邊一棵小樹才穩住。
低頭看去,剛才踩過的地方竟是片虛土,底下隱約能看見深不見底的溝壑,黑黢黢的像張張開的嘴。
他后頸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連忙后退幾步,心臟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他抬頭望向四周,密密麻麻的樹木遮天蔽日,根本分不清東西南北,只有聶文給的坐標在腦海里盤旋:北緯
30°,東經
103°,海拔
1800米。
“閑云居士……”他低聲念著這個名字,指尖無意識地摳著掌心的傷口,“你到底在哪兒?”
風穿過林間,帶來遠處瀑布的轟鳴,像是在回應他的疑問。
溫羽凡咬了咬牙,扶著身旁一棵古樹慢慢站起身,目光重新投向密林深處。
樹干上布滿了深褐色的紋路,像老人臉上的皺紋,記錄著歲月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