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云貴高原的秋風卷著寒意,掠過烏蒙山巔的每一寸巖石。
最先飄落的那片霜葉還在半空打著旋,銀白的霜粒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光,山巔的空氣卻驟然凝固……
“嗡……”
一聲低沉的震顫從地心深處翻涌而上,緊接著,一道肉眼可見的氣浪猛地拔地而起。
那氣浪裹挾著千年松濤的蒼勁,混著崖壁崩裂的碎石腥氣,像一柄被無形巨手握住的青銅巨劍,硬生生撕開厚重的云層。
云絮被氣浪絞成亂絲,又在瞬間被碾作白霧,順著劍形氣浪的軌跡直插九霄。
山間的飛鳥像是被無形的手驚起,成群的灰雀、巖鴿撲棱著翅膀亂撞,翅膀拍打的聲浪里帶著徹骨的惶急,繞著氣浪外圍盤旋了三圈,才敢倉皇往山谷深處鉆。
更遠處,千里之外的滇池水面毫無征兆地泛起漣漪,一圈疊著一圈,從湖心往外擴散,連岸邊的蘆葦都跟著輕輕搖晃,仿佛水底有巨獸正緩緩翻身。
此時的貴省,岑家深宅的宴客廳里正暖香浮動。
岑玉堂握著一只雕花夜光杯,杯中琥珀色的陳釀正順著壺嘴緩緩注入,酒液劃過杯壁的聲音輕得像春蠶吐絲。
賓客們的談笑聲漫在空氣中,有年輕子弟討論著最新的武道賽事,有商賈富豪盤算著下個月的藥材生意,水晶吊燈的光落在每個人臉上,映得杯盤碗碟都泛著溫潤的光。
“老爺。”
一個穿青布短褂的家仆低著頭,快步穿過人群,在岑玉堂耳邊極快地低語了幾句。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卻像一根冰針,瞬間刺破了宴客廳的暖意。
岑玉堂握著酒壺的手猛地一顫。
“啪嗒。”
半壺陳釀潑在紫檀木桌面上,酒液四濺的瞬間,竟騰起絲絲縷縷的白氣——那是他體內「烈陽功」的內勁不受控制地外泄,酒液遇熱蒸騰的異象。
他指尖的青筋突突直跳,原本平穩的呼吸驟然粗重,方才還帶著笑意的臉,此刻像被寒霜凍住,連眼角的紋路都繃得筆直。
“備直升機,去烏蒙山!”
他丟下這句話,抓起椅背上的黑色外套,轉身就往門外走。
皮鞋踩在光潔的大理石地面上,發出急促的“噔噔”聲,全然不顧身后賓客們錯愕的目光和驟然停擺的談笑聲。
宴客廳里瞬間安靜下來。
年輕子弟們面面相覷,有人皺眉嘀咕:“烏蒙山?這時候去那荒山野嶺做什么?”
商賈富豪們則交頭接耳,指尖捻著茶杯耳,眼神里滿是探究:能讓岑家主事人如此失態的,絕不是小事。
唯有席間幾位頭發花白的老者,臉色“唰”地變了。
坐在主位旁的老者手一抖,青瓷茶盞“嗑”地撞在桌沿,茶水潑出,在桌面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記。
他望著岑玉堂消失的方向,喉結滾動了兩下,聲音壓得像怕被風刮走:“是……是岑老鬼要出關了?”
這一句話,像塊石頭砸進平靜的水潭。
多年前的記憶順著老者的話,瞬間漫過在場每個人的心頭……
岑天鴻踏入江湖時,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一身玄色勁裝,背后總背著柄烏鞘長刀。
他單槍匹馬闖過云貴十三州,遇強則戰,遇敵則斬,據說有次在苗疆的十萬大山里,他一刀劈開了三丈寬的山澗,硬生生嚇退了七個世代盤踞的山寨高手。
后來他又提著刀,走遍天下宗門,從嵩山少林到武當紫霄宮,同境之內,竟沒一人能接他三刀。
最傳奇的是他五十大壽那天,竟在華山之巔約戰“劍圣”慕容逸塵。
那一戰,山巔的積雪被兩人的氣勁掀飛,云霧都被刀光劍氣絞碎,據說連飛過的雁群都被震落了羽毛。
可結局誰也說不清:
有人說劍圣勝了半招;
有人說岑天鴻刀未出鞘便已贏了;
還有人說兩人打到一半,忽然笑著結伴下山喝酒去了……
但自那日后,“西南刀神”岑天鴻便徹底沒了蹤跡。
岑家對外只說他閉關修煉,這一閉,就是二十年。
二十年間,岑家能在西南站穩腳跟,靠的何嘗不是這位“刀神”留下的威懾力?
此刻,烏蒙山巔的氣浪,岑玉堂的失態,老者的話……所有線索串在一起,讓宴客廳里的空氣都變得凝重起來。
那柄沉寂了二十年的刀,怕是要出鞘了。
……
直升機的渦輪攪動著暮色,轟鳴聲在連綿的山際線間撞出沉悶的回響,將最后一縷金紅的霞光碾成碎末。
岑玉堂坐在副駕位上,指節無意識地叩擊著真皮扶手,目光透過舷窗望向那片逐漸清晰的黛色山巒,烏蒙山的輪廓在夜色中如巨獸蟄伏,峰頂的積雪反射著冷月的清輝,像極了父親腰間那柄從不離身的玄鐵刀。
二十年前那個春夜突然在腦海中炸開。
演武場的青石板縫里還滲著去年的梅香,父親岑天鴻負手立于月光中央,玄色勁裝被風掀起銳利的弧度。
明明不是梨花綻放的時節,周遭二十丈內的老梨樹卻像被無形的手撼動,千萬片花瓣掙脫枝頭,在他身側,成璀璨的雪。
更驚人的是那些花瓣的形狀:每一片都被凝練到極致的刀氣削成薄如蟬翼的冰片,懸停在半空時折射出細碎的光,仿佛天地間所有的鋒芒都在此刻凝固。
“待為父出關時,必讓這江湖……”
老人的聲音突然在記憶里斷裂,像被利刃斬斷的綢帶。
岑玉堂喉結滾動,伸手按了按胸口:那里還留著當年被父親掌風掃過的灼痕,二十年過去,竟仍能在陰雨天泛起麻癢。
機艙內的議論聲像煮沸的水,漫過渦輪的嗡鳴鉆進耳朵。
“聽說老祖閉關前就摸到了化勁的門檻?”穿黑色勁裝的武師壓低聲音,指尖在膝蓋上飛快地摩挲,“這二十年潛心打磨,怕是早已登堂入室了。”
旁邊戴金絲眼鏡的中年男人推了推鏡框,鏡片反射著窗外的寒星:“化境宗師啊……整個西南地界,近五十年都沒出過這樣的人物。別說接他一刀,能在刀氣范圍內站著不倒,就已是頂尖高手了。”
……
說話間,直升機已開始低空盤旋。
雪粒子噼里啪啦地打在舷窗上,岑玉堂看見崖頂那道裂開的山縫:閉關的洞窟像被巨斧劈開的傷口,邊緣的巖石泛著青黑色的冷光,與周圍皚皚的白雪形成刺目的對比。
懸梯剛觸到地面,刺骨的寒意就順著褲管往上鉆。
岑玉堂邁出,細瞧卻藏著驚心動魄的韻律:豎痕如斷崖墜石,橫劈似平野驚風,更有幾道螺旋狀的刻痕,竟像是將山巖的肌理都擰成了麻花。
每一道刀痕都深達尺許,邊緣平滑如鏡,隱約泛著金屬般的光澤。
岑玉堂瞬間明白:這是內勁震碎巖石后,高溫瞬間將巖粉熔融凝固的痕跡。
這已不是人力所能企及的境界。
老人的目光越過他,望向遠處翻涌的云海。
那眼神里沒有久別重逢的溫情,只有一種近乎漠然的俯瞰,仿佛在看一群蠕動的螻蟻;
可深處又燃著簇暗火,那是足以焚毀整個江湖的野心。
此刻的岑天鴻,就像那柄懸在崖壁上的無形黑刀。
二十年的沉寂不是銹蝕,而是在等待一個最合適的時機。
出鞘之日,必是血雨腥風。
風卷著雪沫掠過崖頂,掀起老人灰袍的衣角。
岑天鴻負手立在崖邊,玄色袖口被山風掀起邊角,獵獵作響。
他腳下的冰蓮狀冰晶在寒風中泛著冷光,每一片棱面都映著遠處翻涌的云海。
那云海像是被煮沸的牛奶,在靛青色的天幕下緩緩翻滾,偶爾有陽光刺破云層,在雪地上投下轉瞬即逝的金斑。
他聲音穿透層層云絮,聲音像從千年巖層里擠出來的,帶著崖壁的粗糲與沉厚,撞在岑玉堂耳中時,竟讓他耳膜微微發麻:“岑家……如何了?”
岑玉堂喉結狠狠滾了滾,單膝砸在雪地里的瞬間,膝蓋下的積雪發出一聲悶響。
他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混著寒氣凝成白霜,連聲音都帶著些微的顫抖:“兒子無能。二十年里,岑家仍困在云貴這方天地。前幾年遣二妹入川拓業,她拼了七年……也只在川中搶下十之一二的產業,連成都府的藥材行都沒能站穩腳跟。”
“抬頭。”
兩個字像冰錐砸落,岑玉堂的話頭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頭,正對上父親轉過來的目光。
那雙眼睛里沒有怒意,卻比怒濤更讓人窒息,瞳仁深處的寒潭仿佛能吸走周遭所有的溫度。
岑天鴻轉身時,灰袍衣擺掃過身后的崖壁,帶起一陣細碎的石屑。
那些縱橫交錯的刀痕在暮色里泛著金屬般的冷光,豎痕如懸瀑墜崖,橫劈似驚雷裂地,幾道螺旋狀的刻痕更是像把整面山巖擰成了麻花。
“這世上的財權,豈是靠算計得來?”他嗤笑一聲,指尖隨意往斜前方一彈。
“轟!”
三丈外那塊磨盤大的巖石突然炸開,碎石如暗器般射向雪面,激起一片簌簌的雪霧。
最驚人的是碎石的斷面,竟光滑如鏡,邊緣還殘留著內勁灼燒的焦黑。
岑天鴻踏雪而行,每一步落下,雪地里都陷出三寸深的腳印,腳印邊緣的積雪瞬間凍結成冰。
他走到岑玉堂面前,目光掃過兒子腰間那柄掛著九個銅環的長刀。
那刀鞘上的銅環早已被歲月磨得發亮。
“你且記好。”老人的聲音陡然轉厲,山風仿佛都被這聲音逼退了幾分,“江湖就是片林子,弱者是任人踩踏的草,強者是能遮風擋雨的樹。要斬草,要伐木……”他頓了頓,指尖在岑玉堂刀鞘上輕輕一點,那九個銅環竟同時發出一聲嗡鳴,“靠的,從來只有手里的刀。”
話音未落,他轉身抬手虛握。
周遭的風突然倒卷,雪粒、冰晶、甚至崖邊的松濤都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扯向他掌心。
不過瞬息之間,一柄半尺長的冰刀已在他掌中凝成,刀身泛著冷冽的藍光,邊緣流動著山風凝結的白霜,連空氣都被這冰刀逼得泛起白霧。
“唰!”
岑天鴻揮刀斬向空中。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片詭異的寂靜。
緊接著,那片橫亙在天際的云海像是被無形巨刃剖開,從中間裂開一道筆直的縫隙,縫隙里露出青灰色的天幕,直到半盞茶后,才緩緩合攏。
岑玉堂僵在原地,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
他忽然想起江湖老人們說的“化勁”宗師手段:摘片柳葉能斷鐵,吐口唾沫可穿石,聚氣成刃時,連陽光都能被劈開。
可眼前的父親哪里只是“化勁”?
那柄冰刀里藏著的,是二十年閉關磨出的刀道真意,是能把天地元氣都化作刀鋒的恐怖力量。
這哪里是血肉之軀?分明是一柄行走在人間的絕世兇刀。
沉寂了二十年的鞘,終于要被這柄刀刺破了。
岑玉堂望著父親負手而立的背影,忽然覺得后背發涼。
他知道,父親出關帶回來的絕不止是一身驚世武功,更是要將西南江湖徹底掀翻的野心。
岑家這柄蒙塵二十年的刀,一旦出鞘,濺起的絕不止是仇家的血,更是要把“弱肉強食”這四個字,重新刻進每個江湖人的骨頭里。
山風卷著雪沫掠過崖頂,岑天鴻掌心的冰刀早已化作水汽,可那道劈開云海的刀痕,卻像烙印般刻在了岑玉堂的眼底。
三日之后,秋末的冷雨剛洗過川府城的天空,鉛灰色的云層卻像浸了墨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每個人心頭。
岑天鴻出關的消息還在江湖的暗渠里悄然流淌:茶館里的說書人剛起了個頭,就被同桌穿黑馬甲的漢子眼神制止;
武道協會的紅木會議桌上,那份標注著“絕密”的卷宗剛被翻開,就被會長匆匆合上,指節在封皮上壓出幾道白痕。
但岑家的刀鋒,已如毒蛇吐信般,帶著淬毒的寒光,精準地刺向了川中。
首當其沖的,是早已沒了往日風光的周家。
消息傳到周家老宅時,正趕上一場夾著碎雨的秋風。
青瓦上的苔蘚被雨水泡得發脹,墻根的野草在風里瑟縮,像極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族。
岑家派來的信使穿著玄色勁裝,皮鞋踩在周家祖祠前的青石板上,發出“篤篤”的脆響,每一聲都像敲在周家人的心上。
“我岑家家主有令,”信使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手里的燙金帖子“啪”地拍在供桌邊緣,“約戰周家背后那位內勁前輩。三日后,川府城地下格斗場,死斗。”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祠堂里垂頭喪氣的周家人,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籌碼?很簡單——周家現有的產業、祖宅,乃至族人名下的私產,凡能叫上名目的,全押上。贏了,岑家等值賠付;輸了,周家就卷鋪蓋滾出川府城。”
這話像塊巨石砸進冰湖,周遠峰——這位頭發花白的周家現任主事人,腿一軟就攤在了青石板上。
膝蓋撞在地上的悶響混著牙齒打顫的輕響,他抬手想去抓信使的褲腳,卻被對方嫌惡地避開。
“可別說我們沒給活路,”信使理了理袖口,語氣里的狠戾像冰碴子往下掉,“此戰若是不敢接?我家老祖說了,他不介意親自登門,把周家這院子犁一遍——到時候可就不是搬家那么簡單了,怕是連墻角的青苔都得刮干凈。”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讓祠堂里的空氣瞬間凝固。
誰都明白,“犁一遍”的意思,是寸草不留。
消息像長了翅膀,飛出周家老宅,撞進川中八大世家的耳里。
李家的紅木客廳里,剛沏好的蒙頂甘露涼透了,李老爺子捻著胡須的手懸在半空,半晌才低聲罵了句“瘋子”;
王家武館的沙袋被拳風砸得晃蕩,年輕弟子們面紅耳赤地想討個說法,卻被館主一記眼刀逼了回去……
誰能忘得了幾十年前,岑天鴻單刀闖苗疆,一刀劈開三丈山澗的狠勁?那刀光至今還凍在老一輩的骨頭里。
武道協會的電話被打爆了,卻只有忙音。
秘書長躲在辦公室里,看著墻上「止戈為武」的匾額,指尖在桌案上敲得飛快,最終還是抓起茶杯,把到了嘴邊的話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