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敢出聲。
比起岑天鴻親自揮刀,一場按規矩來的死斗,竟成了所有人暗自慶幸的“仁慈”。
周家老宅里,風更緊了。
枯黃的梧桐葉被卷得漫天都是,有的撞在朱漆剝落的大門上,發出“啪啪”的輕響,像在叩門求饒;
有的纏在祭祖的香燭上,被火苗舔了一下,瞬間蜷成焦黑的團。
周遠峰還跪在祖祠前,額頭一次又一次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咚咚”的聲響在空蕩蕩的庭院里回蕩。
他的馬褂被雨水打透,貼在背上,顯出佝僂的骨架,聲音里全是哭腔:“張叔!張叔啊!岑家是要滅我們滿門啊!”
他身后,二十多口周家人黑壓壓地跪了一片。
穿青布衫的婦人把孩子死死摟在懷里,指節攥得孩子的棉襖起了皺,哭聲被捂在喉嚨里,只漏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梳羊角辮的小姑娘攥著母親的衣角,淚珠砸在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幾個年輕些的漢子拳頭攥得發白,指節泛青,卻只能咬著牙,任由指甲嵌進掌心。
就在這時,祖祠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
穿堂風卷著濃重的藥香涌出來,那味道里有當歸的苦,艾草的澀,還有點說不清的陳腐氣,像從舊時光里漫出來的。
被稱作“張叔”的老者扶著門框站著。
他的青布短褂洗得發白,袖口磨出了毛邊,露出的手腕上布滿老年斑,像曬裂的樹皮。
聽見動靜,他先是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下去,手背抵著嘴,指縫里漏出的氣帶著濃重的草藥味。
等咳夠了,他才直起腰。
明明滿頭霜雪,背卻挺得筆直,像老宅院里那根沒被蟲蛀的青石柱。
“起來吧。”他走過去,枯瘦的手抓住周遠峰的胳膊,一把將他拉了起來。
周遠峰的膝蓋在石板上跪出了紅印,踉蹌著站不穩,張叔卻沒松手。
“當年在臺兒莊,”張叔的聲音帶著咳嗽后的沙啞,卻字字清晰,“你爹把最后一塊干糧塞給我,你三叔替我擋了顆流彈——那會兒我這條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
他轉頭望向祠堂里的牌位,香燭的火苗在他渾濁的眼里跳了跳,最后落在供桌最上層那柄纏著紅綢的長劍上。
長劍上的云紋被香火熏得發黑,邊角磨得發亮,卻依舊能看出當年的鋒銳。
“岑家要斗,那就斗。”張叔抬手,輕輕拂去周遠峰肩頭的落葉,“讓他們看看,周家的劍,還沒銹透。”
風卷著雨絲灌進祠堂,香燭的火苗猛地晃了晃,把張叔的影子投在供桌上,像一柄即將出鞘的劍。
約戰的日子就這么定了。
十月二十日,也就是七日之后,川府城地下格斗場,死斗。
沒有退路,也不需要退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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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日頭剛爬過山頭,金滿倉就背著個空蕩蕩的帆布大包往山下挪。
包帶磨得發亮,邊緣還打著補丁,是去年溫羽凡用針線給他縫的。
山間的晨露還沒散,草葉上的水珠沾了他滿褲腳,涼絲絲的潮氣順著布料往骨頭縫里鉆,混著泥土的腥氣和松針的清苦,在鼻尖纏成一團。
他哼著不成調的小曲,是夜市里聽來的流行歌,跑調跑得厲害,倒把林子里的山雀驚得撲棱棱飛。
謝頂的腦門上很快沁出層薄汗,在晨光里泛著油亮,他抬手用袖子一抹,反倒蹭了滿臉灰,活像剛從灶膛里鉆出來。
山腳的小鎮窩在山坳里,青石板路被夜雨泡得發亮,踩上去能映出模糊的人影。
幾家鋪子的卷簾門剛拉開,“嘩啦”聲在寂靜里格外清亮。
油條鋪的白汽裹著炸面的香,混著隔壁辣椒攤飄來的嗆人辣味,在晨光里漫成一片暖黃,把早起的鎮民都裹了進去。
金滿倉熟門熟路拐進那家掛著“便民百貨”木牌的小賣部。
老板張哥正蹲在門口擇青菜,竹籃里的菠菜沾著泥,他手起刀落掐掉根須,見金滿倉進來,頭也沒抬地喊:“金老板,今天又給山上那兩位捎啥?”
“醬油、鹽,再給來兩袋洗衣粉,要檸檬味的。”金滿倉把帆布包往柜臺上一扔,包底的小石子硌得玻璃臺面“咔啦”響。
他摸出褲兜里的手機,黑屏沉甸甸的,邊緣磕得坑坑洼洼,早就耗光了電。
“張哥,借個插座充會兒電唄?不然都沒法給你掃碼了。”他搓著手笑,謝頂的腦門上汗珠順著皺紋往下淌。
老板指了指墻角的插線板,金滿倉趕緊把手機懟上去。
充電提示音“叮”地響起時,他松了口氣,蹲在旁邊盯著屏幕,像看寶貝似的。
屏幕一點點亮起,顯出屏保上他和溫羽凡、霞姐在溪邊的合影,照片里三人笑得傻氣,背景里的水花還在閃。
“喲,總算是活過來了。”金滿倉咂咂嘴,剛想劃開屏幕,一串未接來電提示突然彈出來,紅通通的“8個未接”刺得人眼跳——全是小豪那小子。
金滿倉心里“咯噔”一下,手里的手機差點沒拿穩。
小豪在夜店當酒保,平時懶懶散散,沒事從不這么連環
call。
他手忙腳亂回撥過去,指尖都在抖。
電話剛通,小豪的大嗓門就炸過來,震得聽筒嗡嗡響:“滿倉哥!你可接了!出大事了!五天后岑家要跟周家死斗!就在地下格斗場,賭上所有家產,輸了就得滾出川府城!”
金滿倉捏著手機的指節瞬間發白,帆布包“啪”地掉在地上,剛買的醬油瓶滾出來,在青石板上磕出個深色的印子,醬色液體順著石縫往磚縫里滲。
“啥?岑家?哪個岑家?”他聲音發緊,舌頭打了結。
“還能有哪個!就是追著你們倆要扒你們皮的那個岑家!”小豪的話像冰雹砸下來,帶著哭腔,“霞姐呢?我打她電話打不通,才打給你。你們是一起出去的,她在不在你那里?”
“在的,在的!”金滿倉忙應著,后背的汗瞬間把襯衫黏在身上,“但我們在山上,沒信號……”
“那你讓她趕緊回家看看啊!”小豪的聲音帶著驚慌,“聽說岑家那個閉了二十年關的老祖出關了!周家這次怕是……”
掛了電話,金滿倉抓著手機就往外沖,甚至忘了拿柜臺上的醬油和洗衣粉。
老張在后面喊:“金老板!你的東西!”
他頭也沒回,帆布包在身后甩得像面破旗,晨露打濕的褲腳蹭過石板路,留下串歪歪扭扭的水印。
上山的路比來時難走十倍。
金滿倉抄了近道,被灌木叢勾破了袖口也顧不上,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似的突突跳。
他一口氣沖到木屋時,霞姐正坐在竹籬下編第二只花環,指尖纏著的野薔薇突然“啪”地斷成兩截。
刺扎進指腹,滲出血珠,她卻沒像往常那樣咋咋呼呼,只是盯著那截斷枝發愣。
“霞姐!出事了!”金滿倉扶著膝蓋喘氣,謝頂的腦門上淌下的汗滴在地上,“岑家……岑家要跟周家死斗!賭上所有家產,輸了就得滾出川府城!”
霞姐捏著斷枝的手指猛地收緊,薔薇刺更深地扎進肉里。
她慢慢抬起頭,原本亮閃閃的眼睛蒙了層霧,嘴角抿得筆直。
過了好一會兒,她突然把手里的花環扯得粉碎,花瓣和細枝落了一地,像摔碎的星星。
“凡哥呢?”她的聲音有點啞,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
“在溪邊練劍呢。”金滿倉指著不遠處的溪水。
霞姐沒說話,轉身就往溪邊走。
她的運動鞋踩過碎石子,發出“咯吱”的響,每一步都像踩在金滿倉的心上。
溫羽凡正在溪邊拿著根樹枝比劃,陽光透過枝葉灑在他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長。
聽見腳步聲,他回過頭,樹枝還保持著劈砍的姿勢。
“凡哥,我得回趟家。”霞姐站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陽光在她發梢跳,卻照不進她眼底的沉郁,“岑家要跟周家死斗,賭上了所有東西。”
溫羽凡捏著樹枝的手頓了頓,樹枝上的嫩葉被掐得汁水淋漓。
他想起初到川府時,是周家把他從岑家的追殺里撈出來,給了他一身保安制服和一個喘氣的地方。
沉默片刻,他把樹枝往地上一扔,枯枝落地的輕響里,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我陪你去。”
金滿倉趕緊湊過來,拍著胸脯:“我也去!你們去哪兒我去哪兒!”
這個總把“大富大貴”掛在嘴邊的胖子,此刻拍胸脯的力道重得像敲鼓,倒像是要去赴一場非去不可的豪宴。
山風穿過竹林,帶著股涼意,吹得三人的衣角都獵獵作響。
……
三人來辭行時,藥廬墻根的陽光正斜斜切過青磚地,在墻面上投下老藤蜷曲的影子。
閑云居士蹲在那片暖光里,指尖捏著根狗尾巴草,草穗上的絨毛被風拂得輕輕顫。
三花貓團在他腳邊,前爪壓著片半枯的梧桐葉,尾巴尖兒有一下沒一下地掃過他手腕,掃得草莖在他指間卷出個毛茸茸的弧,驚起的浮塵在光里打著旋兒。
“要走了?”他頭也沒抬,聲音混著貓爪踩過落葉的輕響,像浸了晨露的棉絮,軟乎乎的。
三人站在青石階下,溫羽凡肩上的登山包還沾著溪邊的濕泥。
他微微躬身時,背包帶勒得鎖骨泛出淺白:“這段時間,多謝前輩的針藥,還有……”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院子里被金滿倉劈得整齊的柴堆,“多謝收留。”
話音剛落,檐角漏下的光斑里突然飛過來個青灰色的影子,帶著破空的輕響。
溫羽凡伸手一接,掌心便撞進片冰涼。
是酒鬼的酒葫蘆,葫蘆口還掛著半滴琥珀色的酒液,順著陶壁往下滑,在“醉山”二字的刻痕里積成個小水珠。
他指尖摩挲著凹凸的紋路,“醉”字的一撇像被常年的酒液泡得發脹,“山”字的豎鉤卻凌厲如刀,倒像是酒鬼本人的性子。
“這酒烈,”酒鬼靠在吱呀作響的木門框上,喉間滾出個酒嗝,混著松針的清苦氣,“慢點喝。”
霞姐的長辮垂在腰側,辮梢還纏著半片沒摘凈的蕨類葉子。
她跟著溫羽凡躬身,發辮掃過青石板,帶起的風卷走了片被金滿倉踩碎的花瓣:“兩位前輩,告辭了。”聲音里帶著點沒掩住的澀,像被山風刮過的野果。
三人沒再多說什么。
溫羽凡背著登山包轉身時,包側的水壺撞在樹干上,發出“哐當”一聲輕響;
霞姐走在中間,腳步頓了半秒,偷偷回頭望了眼藥廬窗臺上曬著的草藥,那是她昨天幫閑云居士翻曬的;
金滿倉殿后,手里攥著塊沒吃完的野山楂,酸得他齜牙咧嘴,卻還是把最后一口咽了下去。
閑云居士蹲在原地沒動,手里的狗尾巴草還保持著卷曲的弧度。
他望著三人的背影鉆進樹林,溫羽凡的灰
t恤在濃綠里晃成個模糊的點,霞姐的馬尾辮偶爾從樹縫里探出來,像根跳動的黑綢帶。
風穿過院角的老槐樹,葉子“沙沙”地響,竟和霞姐編花環時哼的小調重合了。
“看你那喪氣相。”酒鬼不知何時晃到他身邊,踢開腳邊塊碎瓦,瓦礫撞在墻根,驚得三花貓豎起了尾巴,“早知道當初別讓他們進門,省得現在空落落的。”他往地上吐了口渾濁的酒液,酒漬在青磚上洇開,像朵沒開就謝了的花。
老居士沒搭話,指尖的狗尾巴草不知何時蔫了,絨毛耷拉下來,蹭著他的手背。
他盯著三人消失的方向,眼前突然閃過些零碎的畫面:
溫羽凡練拳時砸在地上的汗滴,在晨光里碎成星星;
霞姐把編好的野菊環套在老貓脖子上,貓嫌癢,一爪子拍歪了她的發辮;
金滿倉劈柴時沒站穩,一斧頭砍在腳邊,嚇得自己蹲在地上直哆嗦……
這些熱鬧像潮水似的漫過來,又猛地退了下去,露出空蕩蕩的河床。
“走就走吧。”片刻后,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怕驚動了什么。
林子里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檐角的銅鈴被風推得晃了晃,“叮鈴”一聲脆響,碎在滿院的陽光里。
他這才驚覺,從前總嫌溫羽凡練拳太響、霞姐笑起來太吵、金滿倉劈柴沒輕沒重,可真等這些聲響都散了,這期盼了大半輩子的寂靜,竟像件不合身的衣裳,硌得人渾身發慌。
“矯情。”酒鬼又往地上啐了口,可攥著酒葫蘆的手卻緊了緊,指節泛出青白,把葫蘆身上的汗漬都捏出了印子。
他瞥了眼閑云居士發紅的耳根,突然轉身往自己的破屋走,腳步比平時快了些,差點被門檻絆倒。
遠處的樹林里突然傳來金滿倉的笑罵:“霞姐你等等我!你那腿法練得再快,也不能把我甩了啊!”
聲音撞在樹干上,彈回來時碎成了好幾片,驚得樹上的麻雀撲棱棱飛起,在藍天上拉出道灰影。
閑云居士望著竹林盡頭,那幾道跳動的衣角正一點點被綠意吞沒。
秋光透過枝椏灑下來,黃澄澄的,像極了七十年前,他在華山腳下送大師兄下山時的光景……
也是這樣的季節,大師兄背著劍匣,背影被陽光拉得老長,風里飄著他哼的《歸雁引》,和此刻霞姐的調子,竟有幾分相似。
腳邊的三花貓突然支棱起耳朵,猛地竄了出去。
它的爪子掀起幾片枯葉,像撒開一把碎金,追著只灰鼠鉆進了草叢,轉眼就沒了影。
閑云居士低頭,用那根蔫了的狗尾巴草輕輕戳了戳自己的鼻尖。
草葉的絨毛蹭過皮膚,帶著陽光曬過的暖,還有點扎人的癢。
“癢。”他又喃喃了一句,指尖捏著草莖轉了個圈,卻分不清這癢是來自草葉,還是來自心里……
那里像被貓爪撓過似的,空落落的,又帶著點說不清的熱。
酒鬼的破屋傳來“吱呀”一聲響,是木門被帶上的動靜,門軸上的鐵銹摩擦著,發出鈍重的嘶鳴。
門板合上時帶起的風,吹得藥廬窗臺上曬著的艾草,輕輕晃了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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