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綠色的火車像一頭鋼鐵巨獸,碾過鐵軌時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
輪緣與鋼軌接縫處的摩擦迸出細碎火花,混著金屬扭曲的尖嘯在曠野里炸開,又被呼嘯的夜風撕成碎片。
強勁的氣流裹挾著鐵軌邊的碎石、枯草和鐵銹粉末,從岑天鴻與黃隊長之間瘋狂穿過,吹得兩人衣袂獵獵作響。
岑天鴻的灰袍下擺被掀起,露出里面綁著玄鐵刀鞘的緊實小腿;
黃隊長筆挺的軍褲褲線繃得筆直,軍靴后跟碾著的碎石被氣流卷得打旋,在地面劃出淺淡的白痕。
岑天鴻的雙眼像淬了冰的鋼珠,死死鎖著對面那道被火車車窗切割得忽明忽暗的身影。
盡管玻璃上的雨痕與污漬模糊了細節,他仍能精準捕捉到那股穿透夜色的森冷氣機——像一柄剛從冰窖里拖出來的長刀,刃口凝著霜,連空氣都被刺得發僵。
他后頸的青筋突突直跳,握刀的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刀身與掌心的老繭摩擦出細微的“沙沙”聲,仿佛在呼應那股即將破體而出的殺意。
兩股絕頂內力在鐵軌上方無聲相撞,形成一道肉眼難辨的無形屏障。
空氣像是被巨大的力量攥住,瞬間凝滯成粘稠的膠狀,連飛過的夜蟲都被壓得停滯在半空,翅膀僵成透明的薄片。
不遠處的鐵架信號燈在這股力量的撕扯下劇烈搖晃,固定燈罩的螺絲早已松動,玻璃罩子撞在鐵架上發出“哐當哐當”的脆響,燈光在兩人臉上投下忽明忽暗的斑駁光影,像極了老式放映機里跳動的膠片。
時間仿佛被按了慢放鍵。
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漫長,長到能看清月光如何漫過岑天鴻花白的鬢角,長到能數清黃隊長肩章上金星反射的光在空氣中跳動的頻率,長到連彼此的心跳聲都被放大。
岑天鴻的心跳沉如擂鼓,每一下都撞得胸腔發疼;
黃隊長的心跳則穩如鐘擺,與他指間摩挲刀鞘的節奏隱隱重合。
當最后一節車廂的紅色尾燈像顆垂死的星辰掠過視野,曠野終于重歸寂靜。
月光穿過剛才被火車掀起的塵埃,在兩人之間織成一張朦朧的銀網。
四目終于在碎玻璃折射的光點中精準相撞:
岑天鴻眼底翻涌的殺意幾乎要凝成實質,眼角的皺紋因為極致的憤怒而繃緊,像老樹皮被生生扯裂;
黃隊長的眼神卻平靜得像深潭,嘴角甚至還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仿佛剛才呼嘯而過的不是足以掀翻屋頂的火車,只是一陣拂過窗沿的晚風。
黃隊長懶洋洋地將制式長刀扛到肩頭,刀柄上的“朱雀”銘文在月光下泛著啞光。
他右手食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刀鞘邊緣的磨損處,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跡。
肩章上的金星被遠處村落的零星燈火照著,在彌漫的蒸汽中忽明忽暗,像兩顆懸在夜空的寒星。
“川中地區值守朱雀,黃振武。”他的聲音里帶著點剛從暖房里走出來的慵懶,尾音拖得微微發顫,“前陣子回了趟京城述職,沒能碰撞發出“叮”的輕響,像是在敲醒什么。
“前輩別急著動氣。”他的語氣沉了沉,剛才的慵懶褪去大半,透出幾分不容置疑的嚴肅,“我是真在幫你。你方才那刀要是斬實了……”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火車遠去的方向,那里還殘留著幾節車廂的影子,“車廂里三百二十七名乘客,連帶這半條鐵道,怕是都得化作飛灰。到時候來的就不是我這‘朱雀’了,而是‘白虎’。”
“白虎”兩個字從他嘴里吐出時,空氣仿佛驟然降溫。
岑天鴻攥刀的手猛地一緊,指節泛白得像要裂開。
他當然知道那兩個字意味著什么。
那不是某個武者的名號,而是能讓整個江湖抖三抖的國之利刃,是能讓百年宗門一夜化為焦土、千里山河淪為廢墟的存在。
黃振武看著岑天鴻瞬間繃緊的下頜線,指尖在刀鞘上輕輕敲了敲:“前輩覺得,以岑家在云貴的根基,扛得住白虎的一輪‘拜訪’嗎?”
但岑天鴻在江湖里滾了大半輩子,刀下亡魂能從川中排到云貴,什么風浪沒見過?
別說一個穿軍裝的“朱雀”,便是當年武尊親臨云貴,他照樣橫刀立在蒼山之巔,刀光映得云霞都褪了色。
“朱雀白虎?”他從牙縫里擠出這四個字,聲音里裹著冰碴子,像是在啐什么臟東西。
手腕陡然一旋,玄鐵刀嗡的一聲炸響,刀身震顫的頻率越來越急,竟讓周圍的空氣都跟著共振,鐵道旁的野草齊刷刷向兩側倒伏,草葉上的夜露被震得飛濺起來,還沒落地就結成了細碎的冰粒。
“不過是權貴豢養的鷹犬!也配攔我岑天鴻的路?”
話音未落,他右臂肌肉猛地賁張,灰袍袖子被內里暴漲的氣勁撐得獵獵作響。
玄鐵刀順著一個詭異的弧度揚起,刀尖刺破夜空的剎那,一團幽藍火苗突然從刀身竄出……
那火苗初時只有指節大小,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瘋長,轉瞬間就騰起數丈高,焰心處翻涌著青紫色的光,像有無數條冰蛇在火里扭動。
“冰焰斬!”
隨著他一聲沉喝,那團青焰驟然收斂,在夜空中凝成一柄丈許長的冰刃。
刃口泛著冷冽的寒光,邊緣凝結著細密的白霜,尚未落下,周圍的溫度已驟降十幾度,鐵軌上的積水瞬間凍成薄冰,連空氣都仿佛被凍得發脆,呼吸間能聽見鼻腔里結冰的輕響。
冰刃裹挾著撕裂耳膜的尖嘯劈落,所過之處,空氣被硬生生劈開一道真空帶,鐵道旁的碎石子像被無形的手抓住,紛紛往冰刃上撞,在接觸的瞬間就凍成粉末。
那股毀天滅地的氣勢壓得人脊背發寒,仿佛整座山嶺都要被這一刀劈成兩半。
黃振武瞳孔驟然縮成針尖,肩章上的金星在冰刃的寒光里微微發顫:“凝火化冰?好手段!”
他沒敢硬接,左腳猛地在鐵軌上一跺,整個人借著反作用力向后滑出半步,同時手腕急旋,軍刀在身前劃出一道圓融的弧線。
那動作快得只剩殘影,軍刀上原本黯淡的“朱雀”銘文突然亮起,先是一點微光,隨即爆發出刺目的強光……
那光像是把整輪明月的清輝都揉進了刀身,瞬間驅散了冰刃帶來的寒意,連鐵道旁凍住的積水都開始滋滋融化。
“鐺!”
冰刃與軍刀在鐵軌正中央撞上的剎那,一聲震耳欲聾的脆響炸開。
兩股截然不同的內力像是兩條暴怒的巨龍,在半空狠狠絞纏在一起,肉眼可見的氣浪以碰撞點為中心擴散,所過之處,鐵軌像被巨獸啃過似的向上拱起,枕木斷裂的“咔嚓”聲此起彼伏,像是大地在痛苦地磨牙。
遠處的山嶺傳來沉悶的轟鳴,整座山仿佛都抖了抖。
直徑三尺的松樹在氣勁沖擊下攔腰折斷,斷口處滲出的汁液瞬間被凍成冰珠;
更遠處的山坡崩裂開來,裹挾著碎石的泥石流像條黃龍,順著山勢咆哮而下,所過之處,灌木被連根拔起,巖石被撞得粉碎,一路砸進鐵道旁的深溝里,發出震耳的巨響。
月光在這股狂暴的氣勁里被撕成了碎片,化作萬千銀鱗般的光點,在兩人之間飛旋。
那些光點看著好看,卻帶著刺骨的銳勁,擦過岑天鴻的灰袍時,瞬間割出數道細縫;
落在黃振武的軍裝上,竟在布料上留下焦黑的痕跡。
空中的直升機早就在氣勁里失控,旋翼葉片被撕扯得變了形,發出金屬扭曲的哀鳴,像只瀕死的巨鳥。
突然,“嘩啦”一聲脆響,駕駛艙的玻璃幕墻應聲爆碎,碎渣混著強風灌進機艙。
緊接著,燃油管線在高壓下崩裂,刺鼻的汽油味瞬間彌漫開來,藍白色的火焰順著管線竄起,裹著幾片斷裂的旋翼碎片沖天而起。
“轟!”
機身拖著長長的火尾,像顆失控的隕星砸向鐵道旁的山脊。
爆炸產生的氣浪掀起數十米高的土石,滾燙的碎屑像雨點般落下,砸在鐵軌上發出“叮叮”的脆響。
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將岑天鴻和黃振武的臉照得忽明忽暗,兩人手中的刀在火光里都染上了一層猩紅,像兩柄從地獄里拖出來的催命符。
鐵道還在繼續扭曲,空氣里彌漫著硝煙、汽油和泥土混合的刺鼻氣味,草葉被氣勁掀飛的“沙沙”聲、遠處山體崩塌的轟鳴、還有兩人粗重的喘息,混在一起織成一張毀滅的網,將這片荒野徹底拖進了混亂的漩渦里。
……
溫羽凡終究沒能看清那場巔峰對決的結局。
耳邊還殘留著刀氣撕裂空氣的尖嘯,身體卻已被列車帶著瘋狂向前沖。
窗外的刀光起初還能辨出青金兩色的碰撞,不過半分鐘,就縮成了兩團模糊的光暈,像被狂風揉碎的星火,很快便被濃重的夜色吞了大半。
風順著車窗縫隙灌進來,帶著鐵軌旁野草的腥氣,狠狠抽在他臉上,逼得他下意識偏過頭……
再看時,連那點光暈都只剩個朦朧的影子了。
“得去最后一節車廂。”這個念頭驅使著他,踉蹌著沖過搖晃的過道。
倒地乘客的胳膊不時勾住他的褲腳,散落的礦泉水瓶在腳下滾得哐當響,他卻像沒察覺般,肘部撞開金屬座椅扶手,硬生生在人堆里撞出條通路。
當他撲到最后一節車廂的鐵門時,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猛地拽開那道沉重的門……
穿堂風像脫韁的野馬撞過來,差點掀飛他的肩膀。
他死死攥著門框,指節泛白,終于在極遠處的天地相接處,捕捉到了那兩簇仍在纏斗的寒芒。
青的是岑天鴻的玄鐵刀,金的是黃隊長的朱雀軍刀。
它們像兩頭被激怒的困獸,在墨色天幕下翻滾撕咬,每一次碰撞都炸起漫天光點,竟將頭頂的星斗都襯得黯淡了幾分。
刀光掃過之處,空氣仿佛被劈開又瞬間愈合,留下扭曲的漣漪,遠遠望去,真像銀河決堤,萬點星輝傾瀉在人間荒野。
“凡哥,那個人……能贏嗎?”霞姐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帶著點被風吹散的氣音。
溫羽凡緩緩搖了搖頭,喉結動了動,卻沒發出聲音。
他能看見那兩簇刀光碰撞時掀起的氣浪,連遠處的山脊都在微微震顫;
能猜到每一次交鋒都蘊含著足以崩碎巖石的力量。
可那是化境宗師的對決,是他現在連邊都摸不到的境界。
勝負?
他甚至看不清黃隊長的刀路,更讀不懂岑天鴻那冰焰中藏著的殺招。
就在這時,車廂突然傳來一陣劇烈的震顫,像是有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了鐵軌。
溫羽凡的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后背的寒毛“唰”地全豎了起來。
腦中像有根弦突然崩斷,所有的注意力瞬間從遠處的刀光抽回——車廂里橫七豎八躺著的乘客,個個雙目緊閉,臉色慘白。
那司機呢?
“糟了!”
“凡哥?”霞姐被他陡然變調的聲音驚得一顫,下意識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車廂壁上,發出“咚”的悶響。她的臉色瞬間褪盡血色,聲音發飄,“還、還有追兵?”
“是火車!”溫羽凡轉身時帶起的風,竟把頭頂的壁燈撞得劇烈搖晃,昏黃的光在天花板上投下瘋狂晃動的影子。
“車里人都暈了,司機肯定也跑不了!”他踉蹌著撞開旁邊的座椅扶手,扶手“哐當”一聲歪向一邊,“我去車頭駕駛室,你去找老金!快!”
最后一個字剛出口,整列火車突然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咔——咔——”聲。
像是有無數齒輪在強行錯位,每一聲都帶著金屬摩擦的鈍痛。
緊接著,車廂連接處傳來“吱呀——吱呀——”的銳響,那聲音越來越尖,像有把無形的巨鉗正在生生撕裂鋼鐵,腳下的地板也跟著劇烈震顫起來,仿佛這頭鋼鐵巨獸正在軌道上痛苦抽搐。
溫羽凡被這股力量掀得一個趔趄,扶住扶手時才發現指節都在發顫。
他透過車窗望去,遠處被刀光映亮的鐵道竟像條活過來的銀蛇,在夜色里瘋狂扭動,鋼軌接縫處迸出的火花如同瀕死的星子。
“會脫軌!”
這個念頭像冰錐般扎進腦海。
他不再顧忌任何章法,足尖在座椅靠背、頂棚橫梁、金屬扶手和行李架間快速輕點。
他的動作快得像一道影子,衣擺被氣流掀起,劃出利落的弧度。
鞋尖擦過某位乘客的呢子帽檐,帶起的風把帽檐吹得翻了個邊;
斜挎的公文包帶突然勾住他的袖口,他手腕一翻,借著慣性猛地掙開,包帶“啪”地抽在椅背上,發出清脆的響聲。
可他連眼皮都沒眨一下,轉眼就已掠過三節車廂,身影如同游龍般在狹窄的過道里蜿蜒穿梭。
駕駛室的厚重金屬門就在眼前,門把手處還掛著“禁止無關人員入內”的牌子。
溫羽凡甚至能聽見門后傳來的、隱約的操控臺警報聲。
他試著開門,但門是從里面反鎖的。
他擰起眉,胸腔里的心跳像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