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風從隘口灌進來時,帶著股能穿透骨頭的寒意,像無數冰針鉆進衣領,刮得溫羽凡脖頸上的汗毛根根豎起。
石碑頂端的蠱師被風掀得衣袍獵獵作響,灰黑色的布料鼓脹如帆,邊角掃過碑面刻痕,發出“沙沙”的摩擦聲,像是在跟那些詭異的蠱紋對話。
銅鈴的嗡鳴陡然變急了。
那聲音不再是之前的沉悶震顫,而是尖厲得像被砂紙磨過的鋸條在耳邊拉鋸,每一次震動都順著空氣往腦仁里鉆,攪得太陽穴突突直跳。
鈴口掛著的干蟾蜍隨著晃動撞在一起,干癟的皮膚摩擦出“咔嚓”輕響,嵌在眼眶里的綠珠在霧中閃得更兇,活像兩簇鬼火。
相比之下,溫羽凡腰間的銀鈴就顯得格外微弱。
那枚雪花銀打的小鈴震顫越來越輕,原本清越的脆響變得像風中殘燭般顫巍巍的,時斷時續,像是隨時會被銅鈴的噪音徹底吞沒。
隔著布料,溫羽凡能感覺到,銀鈴的冰涼里竟透出一絲微弱的暖意,像是在做最后的掙扎。
毒力在這詭異的聲浪里徹底瘋了。
溫羽凡感覺骨頭縫里像爬滿了帶刺的蟻群,每動一下都能感覺到細碎的啃咬聲,從腳踝順著脊椎一路往上爬,連指尖的骨頭都在隱隱發疼。
更難熬的是經脈里的灼痛,像是有人往血管里潑了滾燙的煤油,火苗順著血液游走,丹田處燒得最兇,連帶心口都像被烙鐵燙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焦糊味。
他的手臂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握刀的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冷汗順著額角往下淌,滴在刀背上濺成細小的水花。
不能等。
這個念頭像警鐘在腦子里炸開。
溫羽凡甚至能感覺到毒性正順著血管往心臟爬,每耽擱一秒,都可能讓下一次揮刀變得遲緩半分。
而在這種生死相搏的關頭,半分就足以致命。
他猛地沉腰,足尖在刻滿蠱紋的石碑上狠狠一點。
“嗤”的一聲,鞋底與碑面摩擦出細響,那些暗紅的蠱紋像是被踩疼了,紋路里的光澤驟然暗了暗。
借著這股反作用力,溫羽凡的身體像被彈起的箭,騰空而起時帶起一陣勁風,吹散了周遭的薄霧。
手中的武士刀在這一刻仿佛活了過來。
刀身裹著一層流動的血光——那是之前濺上去的血跡被內力催得發燙,順著蛇鱗紋路蜿蜒游走,像無數條細小的血蛇在奔騰。
他手腕翻轉,刀芒瞬間撕裂霧氣,帶著破空的銳嘯直劈石碑頂端的蠱師,勢大力沉得像是要把整座石碑都劈成兩半。
那蠱師絕非易與之輩。
眼看刀芒逼近,他竟沒半分慌亂。
灰黑色的衣袍在空中劃出一道扭曲的弧線,整個人像片枯葉般靈巧翻身,足尖在碑頂輕輕一點,便已躍下石碑。
落地時悄無聲息,只有鞋底碾過碎石的輕響,動作流暢得像是演練過千百遍,連衣擺都沒被刀鋒掃到半分。
“哪里走!”溫羽凡低喝一聲,立即追擊而去,臨空一記豎劈而下。
又被躲過時,他剛一落地就借勢旋身,刀鋒順勢橫掃。
只因溫羽凡心里清楚,自己中毒已深,拖得越久越不利,必須用最快的速度打破僵局。
他的招式大開大合,每一刀都帶著玉石俱焚的狠勁。
武士刀在他手中不再只是兵器,更像是延伸的手臂,刀風刮得空氣都在震顫,逼得蠱師只能連連后退。
而蠱師被這連番猛攻徹底激怒了。
他側身閃過又一記劈砍,原本佝僂的身子突然挺直,眼中的兇光像淬了毒的針。
被黑帕遮住的嘴角咧開個詭異的弧度,喉間發出低沉的咆哮:“自尋死路!”
話音未落,他的身影突然變得模糊。
不是速度快到出殘影,而是像融進了霧氣里,身形鬼魅般一晃,竟瞬間出現在溫羽凡身側。
這速度快得超乎想象,連空氣都被他帶起一股腥風,像是有腐爛的尸體從身邊擦過。
緊接著,蠱師的手掌帶著凌厲的氣勢拍了過來。
那掌心泛著青黑色的光,像是蒙著一層粘稠的墨汁,隱約能看見細小的毒蟲虛影在霧里翻滾。
掌風未至,一股混合著蛇腥、蝎毒和腐木的惡臭味就撲面而來,嗆得溫羽凡喉嚨發緊,差點嘔出來。
“不好!”溫羽凡頭皮發麻,幾乎是本能地旋身揮刀格擋。
武士刀的刀刃與那青黑色的毒掌撞在一起的瞬間,“滋滋”的怪響炸開。
白色的煙霧從接觸點騰起,帶著刺鼻的氣味,刀刃上甚至冒出了細密的黑痕。
溫羽凡心頭一沉。
這掌風里裹著的,是蛇毒的陰寒、蝎粉的辛辣,還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膩感,三者交織在一起,形成一股能蝕骨穿筋的劇毒。
這正是五毒教失傳已久的「蝕骨五毒掌」。
據說中掌者皮肉會在瞬間潰爛,骨頭化為膿水,連大羅神仙都救不回來。
溫羽凡壓根不認得這青黑掌風的路數,但那掌未到、毒先至的兇戾氣勁,早讓他后頸的汗毛根根倒豎。
一股混雜著腐蛇腥、蝎尾辣、蜈蚣涎的惡臭味撞進鼻腔時,他渾身肌肉驟然繃緊,幾乎是憑著本能擰轉腰身施展出游龍步。
但游龍步的精要本就在一個“滑”字,可此刻他中毒的右腿發僵,腳踝處的紫黑腫痕扯得筋脈生疼,腳步終究慢了半拍。
“嗤……”
青黑色的毒氣擦著肩頭掠過時,溫羽凡甚至能感覺到那股陰寒中裹著的灼燙,像有團淬了毒的冰火擦著皮肉飛過去。
下一秒,“滋滋”的聲響就在耳邊炸開,像熱油潑進了冷水里。
他低頭瞥去,左肩的青布衣衫已像被扔進火堆的紙,邊緣蜷成焦黑的卷兒,布料下的皮肉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泛出死青,那青色不是慢慢暈開,而是帶著種詭異的活性,順著毛孔往深處鉆。
劇痛在同一瞬間炸開。
不是單純的疼,是無數根燒紅的鋼針混著冰碴子,順著皮肉往骨頭縫里鉆。
被毒氣掃過的地方先是發麻,接著便是火燒火燎的灼痛,像是整塊皮肉都在被慢火烘烤,連帶著左臂的筋脈都突突直跳,仿佛有無數條細小的毒蟲在里面亂啃。
溫羽凡咬著牙想穩住身形,喉間卻不受控制地滾出一聲悶哼,額角的冷汗“唰”地就下來了,砸在胸前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
“這他媽……”他心里剛罵出半句話,腿彎突然一軟。
體內的毒本就沒壓下去,此刻被這掌風一激,像是被捅破的膿瘡,瞬間在血液里炸開。
他踉蹌著往后退,后背“咚”地撞上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是那塊刻滿蠱紋的石碑。
慌亂中他伸手去扶,指腹剛觸到碑面,就像按在了燒紅的烙鐵上。
那是塊蟾蜍形態的蠱紋,雕刻得猙獰逼真,蟾蜍的眼珠凸起,紋路里還殘留著暗紅色的漬痕。
指尖的灼痛來得又快又猛,不是普通的燙,是帶著腐蝕性的疼,仿佛有股力道要順著指尖鉆進骨頭,把他的皮肉從骨頭上生生剝下來。
“嘶!”溫羽凡猛地抽回手,同時遠離石碑。
抬手看去,掌心已泛起一片紅腫,幾道細密的水泡正以驚人的速度鼓起來。
就在這時,眼前的霧氣突然開始旋轉。
像是有人在他眼前擰動了一團濕抹布,遠處獵頭寨伏兵的身影都成了晃動的色塊,他們頭上的苗銀頭飾反射著零碎的光,在霧里晃來晃去,像一群懸在半空的鬼火。
耳鳴聲也跟著炸開,“嗡嗡”的,混著銅鈴的尖嘯,把周遭的聲響都攪成了一團亂麻。
溫羽凡用力眨了眨眼,想看清眼前的東西,可視線里的重影越來越多,連自己的手都成了模糊的兩團。
他摸了摸懷里的油紙包,藥粉的草木香早就被毒氣的腥臭味蓋過了——他比誰都清楚,阿朵給的藥頂不住了。
那點解蠱藥粉本就只夠應付普通毒蟲,遇上蝕骨五毒掌這種毒中極品,再加上石碑上的蠱紋和銅鈴的催逼,就像杯水澆在了滾油里,連點響兒都沒掀起來。
右腿的麻木感已經漫到了大腿根,心臟在胸腔里跳得像要炸開,每跳一下,血管里就傳來一陣尖銳的抽痛。
溫羽凡甚至只能以刀拄地才能站穩身形,他甚至能“看”到那青黑色的毒氣正順著血管往心口爬,像一條貪婪的蛇,吐著信子。
倒計時歸零的時刻,不遠了。
生死懸于一線。
霧氣在鼻尖凝成冰冷的水珠,溫羽凡能清晰聞到自己血里泛出的腥甜——那是蠱毒正在啃噬經脈的味道。
右腿已經麻得像灌了鉛,每動一下都牽扯著骨頭縫里的鈍痛,可他死死盯著前方青黑色的毒掌,喉結滾了滾。
“毒發是死,動用睚眥之怒也是脫力癱軟……”他突然低笑出聲,血沫順著嘴角往下淌,“反正都是死,不如拉個墊背的!”
話音未落,他胸腔猛地一鼓,像是有座沉寂的火山驟然噴發。
“睚眥之怒!”
暴喝撞在霧障上炸開回音的瞬間,溫羽凡背后陡然浮現出巨大的虛影。
那是頭生雙角、身覆鱗甲的兇獸,獠牙呲出唇外,琥珀色的獸瞳里燃著滔天兇火。
虛影隨著他的動作微微起伏,利爪掃過空氣時帶起的勁風,竟將周遭的霧氣撕開一道道裂痕。
丹田像是被燒紅的鐵球碾過,劇痛炸開的同時,沉寂的真氣突然破閘而出。
那些混著青黑色毒素的血液在血管里瘋狂翻涌,被真氣硬生生撕開一道道猩紅的口子,滾燙的力量順著經脈往四肢沖,所過之處,連蠱毒造成的麻木都被灼燒成尖銳的疼。
“嗬……”他仰頭長嘯,聲音里裹著血沫噴出來,在霧里碎成細小的紅珠。
嘯聲穿透層層疊疊的山霧,驚得遠處林子里的寒鴉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的聲音混著蠱毒特有的腥甜,在整片山林里震蕩出詭異的共鳴。
劇痛幾乎要把意識撕碎,可溫羽凡反而笑得更狠了。
他死死攥著武士刀的刀柄,指節因為用力泛出青白,將那些潰散的真氣一點點勒緊,像把即將繃斷的鐵索,硬生生捆成一股決絕的力道。
眼底最后一點猶豫被兇光取代,那是獵物被逼到絕境時,寧愿咬斷獠牙也要反撲的死志。
蠱師站在三丈外,青黑色的毒掌緩緩抬起,指縫間滲出的毒液滴在枯葉上,瞬間蝕出幾個黑洞。
他看著溫羽凡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只臨死前亂蹬腿的螞蚱,嘴角勾起的弧度里滿是嘲弄。
在他眼里,這不過是失敗者最后的掙扎。
“蝕骨五毒掌!”蠱師的聲音像磨過砂石的銹鐵,雙掌猛地往前一推。
青黑色的毒氣應聲翻涌而出,像兩團活過來的爛泥,順著地面往溫羽凡腳邊爬。
毒霧里裹著蛇毒的陰寒、蝎粉的辛辣,還有蜈蚣涎液特有的黏膩腥氣,混在一起形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大網,帶著令人作嘔的惡臭當頭罩下。
所過之處,枯黃的蕨類植物瞬間化成冒著泡的黑水,連堅硬的碎石都被蝕出細密的坑洼,空氣中彌漫著“滋滋”的腐蝕聲,聽得人后頸發麻。
溫羽凡足尖在濕滑的苔蘚上狠狠一點,整個人突然矮了半寸。
“轟!”
磅礴的真氣順著腳底炸開,山道上的碎石子像是被無形的手掀起,瞬間騰空而起。
那些棱角鋒利的石塊在他身后交織成一道旋轉的塵霧屏障,陽光透過霧隙照進來,在碎石上折射出細碎的金光,倒像是一幅流動的血色水墨畫。
他掌心的武士刀燙得驚人,像是剛從熔爐里撈出來。
刀身映出他布滿血絲的瞳孔,里面跳動著蠱師掌間騰起的幽藍毒火,那些鬼火忽明忽暗,倒像是有無數厲鬼在火光里張牙舞爪。
“血影九連斬!”
他暴喝出聲,聲音因為極致的用力而劈叉,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還有一絲近乎瘋狂的亢奮。
,也是催命符。
余光掃過右側灌木叢,一根帶刺的枝杈上掛著塊巴掌大的碎布。
粗麻布的質地,邊緣被扯得毛邊外翻,還沾著點濕潤的泥——多半是剛才那些逃竄的苗民慌不擇路時刮破的。
他走過去摘下碎布,團在掌心搓了搓,又湊近草葉沾了點夜露。
露水冰涼,混著草葉的腥氣,他就著這點濕意,低頭仔細擦拭刀刃。
碎布擦過毒斑時,發出輕微的“沙沙”聲,青黑色像被稀釋的墨,慢慢淡下去;
擦過血漬時,暗褐漸漸褪成淺紅,露出底下銀亮的鋼色。
隨著污漬被一點點抹去,刀身漸漸透出冷冽的寒光,映出他微蹙的眉峰:
他的眉骨上還沾著點干涸的血沫,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潑了墨,只有那雙眼睛,在刀光里亮得驚人,藏著未散的戾氣。
直到最后一點污漬被擦掉,他手腕一翻。
“咔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