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身歸鞘的瞬間,清脆的金屬碰撞聲在山谷里蕩開回音。
也就在這時,遠處的山巒突然亮起幾點星火。
不是零星的光點,是一簇簇跳動的火苗,像被人隨手撒在懸崖上的寒星,在濃得化不開的夜色里忽明忽暗。
火光映在對面的巖壁上,投下晃動的人影,看不真切數量,卻能感覺到那片光暈正順著山道慢慢移動。
溫羽凡的后背瞬間繃緊,剛放松的肌肉又像拉滿的弓弦。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刀柄。
方才廝殺時的警惕像沉在水底的石頭,此刻被這突如其來的火光猛地撈了上來,壓得他后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
是獵頭寨的余孽?
還是別的什么勢力?
這深山老林里,深夜舉著火把趕路的,總不會是善茬。
但他很快又松開了攥緊的拳頭。
目光掃過火光與自己的距離,至少隔著兩三個山坳。
風從隘口灌進來,帶著火把燃燒的草木焦味,淡得幾乎聞不見。
這么遠的距離,對方未必能發現他,就算發現了,趕到這兒也得一個小時。
他自嘲地勾了勾嘴角,緊繃的肩膀慢慢松下來。
他轉身走向灌木叢,那輛老舊的二手摩托車正歪歪扭扭地卡在枯枝里。
車身上糊滿了黃黑的泥污,混著干枯的草屑和暗紅的血點,像剛從泥水里撈出來。
車把上還纏著半截斷裂的麻網,那些粗如纜繩的纖維被刀劈得參差不齊,斷口處還掛著點綠色的蠱藤汁液,在夜里泛著詭異的光。
他蹲下身,膝蓋壓得枯草發出“咔嚓”的脆響。
手指順著干癟的輪胎摸過去,摸到輪胎褶皺里嵌著的東西時,指腹猛地一縮——是枚竹制的箭頭,三棱形的尖端正泛著青黑色,顯然還沾著毒。
他用指甲摳了半天,才把箭頭硬生生撬下來,隨手扔到旁邊的溝壑里。
再檢查引擎時,掌心按在發燙的缸體上,能感覺到細微的震動,車架雖然歪了點,關鍵部位倒沒壞。
“還算結實。”他低聲咕噥了一句。
伸手抓起掉在旁邊的頭盔,塑料外殼上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最大的一道從鏡片斜劃到頂,像條張開嘴的蛇。
裂痕里還卡著點暗紅的血漬,硬得像塊痂。
他把頭盔扣在頭上,“咔”的一聲扣緊卡扣,鏡片后的視線被裂痕切割成好幾塊,倒讓遠處的火光顯得更模糊了些。
他彎下腰,雙手扶住摩托車的車把,用力一抬。
車身發出“吱呀”的呻吟,像是有根銹住的軸在轉動,聲音又尖又澀,像極了那些征戰多年、累得站不穩的老馬。
他推著車往山道上挪,車輪碾過碎石的瞬間,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尖銳的石塊硌得輪胎變形,每走一步都能感覺到車身的震顫順著手臂往骨頭里鉆。
溫羽凡低頭看了眼車鏈,上面凝結著黑褐色的油污,沾著幾根枯草,隨著車身晃動微微擺動。
再抬頭時,前方的山道已經隱沒在霧靄里,像條被夜色吞掉的巨蟒。
只有遠處的火把還在明明滅滅,光暈在山間盤旋,像一群追著獵物的螢火蟲。
他伸出手,在銹跡斑斑的油箱上輕輕拍了拍。
鐵皮被拍得發出“咚咚”的悶響,像敲在空心的木頭上。
“老伙計,”他的聲音透過頭盔傳出來,帶著點甕聲甕氣,卻格外清晰,“咱們還得撐下去。”
話音剛落,車輪碾過一塊尖銳的石塊,發出“咔嚓”一聲脆響,像是輪胎隨時會裂開。
但那變形的輪胎只是倔強地凹下去一塊,又慢慢彈回來,繼續固執地向前滾動。
月光不知何時從云層里鉆了出來,銀輝灑在他的肩頭,把他和摩托車的影子拉得老長。
影子投在坑洼的山道上,隨著他的腳步晃晃悠悠,時而被石塊截斷,時而被草堆墊高,拖出一道蜿蜒曲折的軌跡,像一行寫在黑暗里的字,記錄著這場沒走完的征程。
……
此后三日,溫羽凡的行程像是被誰悄悄撥快了時鐘,異常順遂得有些不真實。
清晨的山路不再被濃得化不開的霧靄鎖死,那些曾像濕棉絮般裹住視線的白霧,如今只在山坳里淺淺浮著,像誰不小心潑翻的牛奶,太陽一曬便簌簌消散。
裸露的巖壁顯出青灰色的肌理,路邊的蕨類植物舒展著蜷曲的葉片,連空氣都清透了許多。
深吸一口,能嘗到松針的淡苦和泥土的微腥,再沒有之前那股揮之不去的潮濕霉味。
最奇怪的是那些山蚊。
往日里,只要停下車稍作喘息,它們便會像烏云般圍上來,嗡嗡的翅聲能鉆進頭盔縫隙。
可這三天,別說蚊群,連只嗡嗡叫的飛蟲都難見蹤影。
唯有風是常客,順著山道拐過來時,總裹著野菊的甜香。
那些細碎的黃白色花瓣擠在石縫里、草叢間,被風一吹便簌簌落下來,有時會沾在摩托車的擋泥板上,一路跟著他跑過兩道山梁。
溫羽凡的傷口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愈合得很快。
后背被毒箭劃傷的地方結了層暗紅的痂,摸上去硬邦邦的,只有抬手時還會牽扯出細微的疼;
右肩的血口早已收口,留下道淺粉色的疤,像條細細的蚯蚓趴在皮膚上。
第三日午后,黔東南東側邊界的炊煙終于在山坳里升起。
那是個嵌在梯田褶皺里的小山寨,青石板路被雨水泡得油亮,順著山勢盤到半坡,盡頭蹲著間修車鋪。
木招牌褪了色,寫著“老楊修車”,被風刮得吱呀晃,底下堆著半墻廢舊輪胎,胎紋里還嵌著經年的泥。
溫羽凡把車停在鋪前時,穿藍布對襟衫的老漢正蹲在門檻上磨扳手。
老漢頭發白得像霜,眼皮耷拉著,可當目光掃過車把上那道暗紅血痕時,磨扳手的動作猛地頓住了。
渾濁的眼珠顫了顫,喉結上下滾了滾,像是有話要涌出來,最終卻只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指節在扳手把上捏出幾道白痕。
“車胎爆了倆,油箱也得補補。”溫羽凡摘下頭盔,額角的汗順著下頜線往下滴,“麻煩您了。”
老漢沒應聲,只是站起身拍了拍圍裙上的鐵屑,佝僂著背繞車轉了圈。
手指劃過被箭射穿的輪胎時,指甲無意識地摳了摳胎紋里的焦黑。
“明兒個來取。”他終于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
山寨的民宿就在修車鋪后巷,木樓帶著股松脂香。
溫羽凡推開門時,午后的陽光正順著窗欞爬進來,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狀的影子。
他把武士刀靠在床頭,摸出貼身的冰蟬玉牌——玉質的涼意透過掌心漫上來,這三日來,唯有它能讓他在夜里睡得安穩些。
第二日清晨,雞叫頭遍時他就醒了。
推開窗,晨霧正從梯田里漫上來,嫩綠色的稻葉上滾著露珠,遠處的竹樓像浸在牛奶里。
他踩著露水去取車,剛到鋪前,就聽見老漢正對著摩托車引擎敲敲打打,金屬碰撞聲脆得像冰塊碎裂。
“試試?”老漢往旁邊挪了挪。
溫羽凡跨上車,手指擰動油門。
“轟……”引擎的咆哮陡然炸開,驚得竹籬上的灰雀撲棱棱飛起,翅膀拍打的“撲撲”聲混著機械的嗡鳴,在晨霧里撞出一串漣漪。
他低頭撫過車把,火漆修補的劃痕摸起來有些糙,像塊結痂的傷口,卻牢牢嵌在金屬上,透著股實在的安穩。
“多謝。”他說著,俯身檢查車胎。
指尖剛觸到前胎輪轂,就被一片冰涼硌了下。
不是金屬的冷,是種帶著清冽感的涼,像摸到了冬夜里的霜。
他皺眉湊近,借著晨露的光看清了。
那是片指甲蓋大的銀箔,嵌在輪轂的縫隙里,邊緣被磨得有些卷,上面刻著細密的紋路:是幾條扭曲的蛇纏繞著一朵花苞,正是苗族巫術中的“辟毒”符文。
指腹碰上去時,銀箔邊緣竟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寒意,像有人剛把它嵌進去似的。
他猛地抬頭,目光像鷹隼般掃過層層疊疊的梯田。
晨霧已經淡了些,青綠色的稻浪里,田埂上立著個身影。
斗笠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青布蓑衣的下擺被風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深色的綁腿。
那人就那么靜立著,像棵長在田埂上的老竹,連呼吸都與晨霧融在一起。
“是你?”溫羽凡剛要開口,話音還沒出口,那身影卻動了。
斗笠下的頭似乎微微偏了偏,像是在看他,又像只是被風動了動。
下一秒,蓑衣的衣角在霧里劃了道淺弧,人已轉身往梯田深處走。
步子不快,卻輕得像踩在棉花上,沒一會兒就被氤氳的晨霧吞了進去,只留下幾片被風吹落的稻葉,悠悠飄落在濕潤的泥土上。
溫羽凡捏著銀箔站了會兒,晨露打濕了他的袖口。
他轉身從口袋里摸出幾張錢遞給老漢。
“路上當心。”老漢接過錢時低聲說,目光往梯田的方向瞥了眼,又迅速收了回去。
摩托車重新駛上山道時,晨霧正順著車轍往后退。
溫羽凡把銀箔揣進貼身的口袋,與冰蟬玉隔布相貼。
玉的涼與銀的寒混在一起,倒像是兩股隱秘的力量,在他胸口靜靜蟄伏。
……
一路向東,山越來越矮,路也漸漸寬了。
夕陽西沉時,車輪碾過第七道山梁。
晚霞把天空染成了橙紫色,山道像條被打翻的墨汁,蜿蜒著伸向遠處的暮色里。
溫羽凡放慢車速,眼角的余光瞥見山巔立著個人。
那是位老者,身形瘦削,穿著件洗得發白的灰色長袍,站在一塊突出的巖石上。
山風吹得他的衣袍獵獵作響,花白的頭發被吹得凌亂,卻絲毫沒動——他就那樣靜靜地站著,仿佛從開天辟地時就長在那里,與背后蒼茫的群山融為了一體。
溫羽凡的視線和老者對上的瞬間,心臟猛地一跳。
那雙眼睛深陷在布滿皺紋的眼眶里,卻亮得像鷹隼的眸,仿佛能穿透他身上的血污和疲憊,直看到骨頭縫里去。
他下意識地握緊了車把,引擎的轟鳴在山梁間顯得格外突兀。
老者卻像是沒看見他,只是望著遠方逐漸模糊的天際線。
直到溫羽凡的摩托車轉過山坳,即將消失在他的視線里時,才聽到一聲低沉的笑,順著風飄過來:
“呵呵……小兄弟……你可要多給岑老鬼添點麻煩啊!”
聲音不高,卻帶著種穿透時空的質感,像從一口深埋地下的古井里傳出來,帶著歲月的塵埃和潮濕的氣息。
溫羽凡的車后座仿佛被這聲音燙了一下,他猛地回頭,山巔只剩下空蕩蕩的巖石,老者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只有山風卷著幾片枯葉,在暮色里打著旋。
他不知道,那位看似平凡的老者,正是這片土地上最神秘的存在——巫王。
百年間,他見證過部落間的刀光劍影,看過毒物在月光下廝殺,也親手終結過無數場紛爭。
他的一句話,能讓苗疆的毒蟲集體遷徙;
他的一個手勢,能讓流淌百年的蠱毒瞬間失效。
而此刻,這個從五毒陣里爬出來的男人,這個身上還帶著未散戾氣的溫羽凡,在他眼里,已經成了一枚撬動棋局的關鍵棋子。
摩托車的轟鳴漸漸遠去,揚起的塵土被晚風吹散。
山巔的巖石上,仿佛還殘留著老者意味深長的目光。
遠處的群山隱入夜色,一場席卷江湖的風暴,正在無人知曉的角落,悄然醞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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