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著劉鐵山那張掛著假笑的臉,指節在掌心掐出深深的月牙,滲出血珠都渾然不覺。
“比!”一個字從牙縫里擠出來,帶著鐵銹般的沙啞,卻在空曠的拳館里炸出回響,“就算最后只剩我趙宏圖一個人站著,這拳館的牌子也得立在這兒!”
他的聲音抖得厲害,一半是憤怒燒的,一半是被壓力碾的,可那雙眼睛里的火卻越燃越烈,像要把眼前的屈辱全燒干凈。
拳館角落里,溫羽凡后背抵著冰涼的墻壁,武士刀的刀柄硌得脊椎生疼。
他能清晰聽見自己心臟撞著肋骨的聲音,像擂鼓般敲打著緊繃的神經。
碼頭上的硝煙味仿佛還粘在袖口,熊幫殺手的刀光在記憶里閃得刺眼……
此刻的他,就像暴風雨里懸在崖邊的草,一陣風就能卷進深淵。
后背上沒有完全愈合的傷口還在滲著血,提醒他每多走一步都是在刀尖上跳舞。
理智在腦子里瘋狂叫囂:藏好,別出聲。你這條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李玲瓏還等著人護,那些追殺你的眼睛說不定就藏在哪個窗臺后面。
可耳朵里全是劉鐵山的冷笑,還有場邊山嵐流學員壓抑的嗤笑。
那些笑聲像針一樣扎進天靈蓋,讓他想起小時候爺爺講的故事——老輩人揣著傷兵,在蘆葦蕩里跟侵略者周旋,就算斷了腿也得把紅旗插回山頭。
他瞥向場地中央的趙宏圖,那個總穿洗白運動衫的漢子,此刻后背挺得像塊沒彎過的鋼板。
溫羽凡忽然想起昨夜這人渾身濕漉漉敬酒的模樣,帶著點笨拙的暖意。
這樣的人,不該被踩碎骨頭。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痛感讓混沌的腦子清明了幾分。
溫羽凡緩緩直起身,右手不自覺地按在武士刀的鮫魚皮鞘上。
刀鞘上的血漬早就干透,成了暗沉的褐色,卻像在發燙。
他知道這一步跨出去意味著什么。
可能是岑家的追殺提前找上門,可能是洪門的眼線立刻鎖定蹤跡,可能明天的太陽升起時,他已經倒在哪個不知名的巷口。
但有些東西,比命更沉。
比如趙宏圖攥著拳頭的指節泛白的倔強,比如墻上“少林正宗”四個字被陽光照出的金邊,比如自己骨子里那點淌著血的執拗……
他溫羽凡可以死,可以輸,卻不能看著旁人指著脊梁骨說,華夏的武者,連站直的種都沒了。
風從窗縫鉆進來,卷起地上的滑石粉,在晨光里飛成細小的白蝶。
溫羽凡深吸一口氣,胸口的傷扯得生疼,卻讓他眼神里的猶豫徹底散了。
……
拳館里的空氣仿佛被場中膠著的較量凝住了,所有人的視線都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釘在場地中央那兩道纏斗的身影上。
拳腳碰撞的悶響、學員們壓抑的喘息、看臺上偶爾爆發的低呼,織成一張緊繃的聲網,將整個空間都裹得密不透風。
就在這時,休息室那扇虛掩的門縫里,有什么東西正以近乎詭異的安靜滑出來。
那是一根魚線。
細得像被陽光曬化的蛛絲,在拳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幾乎隱沒,只有當它掠過空氣中浮動的塵埃時,才偶爾折射出一點極淡的銀亮。
魚線的尼龍質地泛著冷硬的光澤,卻帶著一種蓄勢待發的隱秘力量,像毒蛇吐信般,悄無聲息地探向離房門最近的那名少年。
少年正踮著腳往前湊,校服褲的膝蓋處還沾著上午練拳時蹭的灰。
他的視線完全被場中吸引,瞳孔隨著拳腳起落忽大忽小,攥緊的拳頭指節發白,連呼吸都跟著場上的節奏一滯一促。
后腰的衣服被汗水浸得發皺,恰好成了魚線最好的附著點。
魚線像有生命般,在他腰部繞了兩圈,松松地搭在衣料上,避開了皮肉,只借著布料的摩擦力穩住身形。
下一秒,一股力道驟然爆發。
不是那種粗暴的撕扯,而是帶著某種精準計算的“拽”……
魚線先是極快的繃緊,緊接著是持續而沉穩的拉力,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猛地往后一牽。
少年只覺得后腰突然傳來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道,身體瞬間失去平衡,上半身不由自主地向后仰去。
他的喉嚨里剛要沖出一聲驚呼,卻被這突如其來的拖拽帶得氣都沒吸滿,聲音卡在喉嚨口,只化作一聲微不可聞的“唔”。
周圍的師兄弟都在為場中局勢揪心,沒人注意到身邊這短暫的異動,更沒人看到那根魚線正以驚人的速度收縮,像收網般將少年往門后拽去。
不過四五米的距離,幾乎是眨眼間就到了。
就在少年的后背即將撞上門板時,那扇門突然向內“吱呀”一聲輕響,開了道僅容一人通過的縫。
魚線的拉力在此刻恰到好處地松開,少年的身體慣性般往前撲了半寸,隨即被一股更穩的力量攬住,順勢帶進了房間。
門板在他身后“咔嗒”一聲合上,快得像從未打開過,只留下門外那道空了的站位,和空氣中一絲轉瞬即逝的尼龍線摩擦聲。
“!”少年猛地回神,胸腔里的驚惶正要化作尖叫沖出來,一只手已經輕輕捂住了他的嘴。
掌心帶著點粗糙的繭,卻意外地溫和,沒有絲毫壓迫感。
緊接著,一道低沉的聲音貼著他的耳廓響起,像浸過溫水的棉花,帶著安撫人心的力量:“別怕,我是你師傅的朋友。”
少年的脊背依然緊繃著,像只被攥住翅膀的幼鳥,胸腔里的驚惶正順著喉嚨往上涌,卻被那只手穩穩按住——既沒有勒得發疼,也沒有松得能透氣,力道克制得像在捧著易碎的玻璃。
他的睫毛在顫抖,像沾了晨露的蝶翼,眼瞳里映著溫羽凡溫和的笑容,還有窗外斜斜切進來的晨光。
那光在溫羽凡肩頭碎成金箔,又漫進他眼底,讓那雙布滿紅血絲的眼睛顯得格外復雜,像藏著片翻涌的海。
“唔……”少年喉嚨里溢出半聲悶響,舌尖頂了頂被捂住的嘴,試圖弄明白這突如其來的拉扯。
可當目光掃過周圍環境,還有門縫外隱約傳來的“嘿哈”聲時,混沌的腦子突然被什么東西撞了下。
是早上的場景。
趙師傅站在拳館中央,灰色運動服的袖口卷到小臂,手里捏著半截粉筆在黑板上寫“今日課程”,忽然轉頭對排隊的學員們揚聲:“今天休息室里有貴客,誰都不許去打擾,聽見沒?”
當時他還踮著腳往門口瞅,被師哥拍了下后腦勺。
原來……是這位貴客。
少年緊繃的肩膀倏地松了,像被戳破的氣球。
他眨了眨眼,原本掙扎的指尖慢慢蜷起,不再用力。
只是那雙眼睛還睜得圓圓的,像受驚后沒完全緩過神的小鹿,望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很狼狽的男人,眼底浮著層淡淡的疑惑——貴客怎么會這副模樣?
溫羽凡指尖的顫抖透過掌心傳過去,他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年身體里那股驟然斂去的抗拒。
他緩緩松開手,指腹還殘留著少年唇上的微涼,像沾了晨露的草葉。
“你好啊,小兄弟。”他的聲音比剛才壓得更低,帶著種自己都沒察覺的沙啞,尾音輕輕顫著,“你叫什么名字?哦,我叫溫羽凡。”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臉上時,刻意放柔了視線。
少年額前的劉海被汗水浸得發潮,貼在光潔的額頭上,露出點泛紅的眉骨;
臉頰還帶著點嬰兒肥,卻在緊抿的唇角透著股少年人的倔強。
這眉眼……
太像了。
“我……我叫徐智。”少年往后縮了縮脖子,喉結在單薄的脖頸上滾了滾,像吞了顆沒嚼碎的糖。
他的聲音細細的,帶著點沒褪盡的奶氣,尾音微微發顫,和記憶里某個小身影喊“爸爸”時的調子幾乎重疊。
“徐智……”溫羽凡的呼吸猛地頓住,像被人從背后狠狠攥住了肺葉。
腦子里“嗡”的一聲,炸開成片的白光。
是小智十三歲生日那天,蛋糕上的奶油沾了他鼻尖,小家伙舉著叉子站在椅子上,圓臉蛋漲得通紅,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驚人:“我要成為超級英雄!像電視里那樣,會飛,會打壞蛋,還要守護世界和平!”
當時他還笑著揉亂兒子的頭發,說“有志氣”。
眼前的少年正仰著頭看他,那雙眼睛里也有光,雖然帶著怯意,卻像兩簇剛被點燃的火苗。
連說話時微微晃動的腦袋,那點不自覺的小習慣,都和記憶里的身影重合得嚴絲合縫。
“小智……”這個名字從喉嚨里滾出來時,溫羽凡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在發顫。
滾燙的液體猛地涌上眼眶,模糊了視線,他趕緊眨了眨眼,想把那點濕意憋回去,可睫毛上還是沾了細碎的水珠,像落了層霜。
他抬起手,指尖懸在少年肩頭幾厘米的地方,遲遲不敢落下。
指腹的傷口還在隱隱作痛,可他更怕這一碰,眼前的“幻覺”就會碎掉……
畢竟,他的小智已經不在了。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艾草味,是趙宏圖隔間里的味道,混著少年身上的汗味,成了此刻唯一的實感。
溫羽凡深吸一口氣,終于輕輕把手放了上去,掌心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練功服滲過去,帶著抑制不住的顫抖。
“你想當英雄嗎?”他問,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么。
徐智愣住了,眼睛眨了眨,茫然地看著溫羽凡。
英雄?
是師傅講的故事里,那些能飛檐走壁、打跑壞人的大俠嗎?
可下一秒,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想起師傅被劉鐵山嘲諷時,緊攥的拳頭;
想起師哥們被打倒在地時,咬著牙不肯哼聲的模樣;
想起自己每天天不亮就來拳館扎馬步,汗水把地板洇出深色的印子……
那些畫面像走馬燈似的在腦子里轉,喉嚨里突然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又熱又脹。
“想!”他猛地抬起頭,聲音比剛才亮了十倍,像炸響的小鞭炮。
他腦袋用力一點,額前的呆毛跟著晃了晃,眼里的怯意瞬間被什么東西燒光了,只剩下灼灼的光:“我要保護拳館,保護師傅!”
溫羽凡看著那雙突然亮起來的眼睛,像看到了多年前的小智舉著玩具劍,喊著“我要保護爸爸媽媽”的模樣。
一股暖流猛地從心口涌出來,順著血管淌遍四肢百骸,連帶著后背的傷口都不那么疼了。
他深吸一口氣,抬手抹了把臉,把那點翻涌的情緒壓下去,眼神變得格外沉靜,帶著種不容置疑的認真:“好,現在我教你一招功夫。”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門縫外隱約傳來的喧嘩,聲音沉了沉,“但你的時間不多,能不能保護拳館,保護師傅,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徐智用力點頭,腦袋像裝了彈簧,脖頸上的青筋都繃了起來。
他抿緊嘴唇,原本怯生生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滿滿的認真與堅毅,像即將上戰場的士兵,攥緊了拳頭,連指節都泛了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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