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羽凡站在木人樁前,雙臂自然垂落時指尖微蜷,忽然沉腰擰肩,兩條胳膊竟如驚蟄后的蛇般活了過來。
腕骨輕轉間,指節驟然繃起,原本松弛的皮肉下青筋隱現,恍若鋼條裹著軟鞘。
“擒龍爪,爪要如鋼,但運臂要柔。”他話音未落,身形已貼向木人樁,雙臂如兩道墨色閃電纏上橫木。
他的左手五指扣住上方橫木時指腹深陷木紋,右手順著立柱滑下的瞬間突然翻腕,指節錯動間竟將下段橫木纏得密不透風。那姿態哪里是人力可為,分明是兩條蓄勢的蛟龍正絞緊獵物,連空氣都被擰出細微的嗡鳴。
“剛柔相濟,方得蛟龍出海之勢。”
話音落時,他雙肩陡然發力。
看似柔韌的胳膊突然爆發出驚人張力,指縫間的木頭發出“咯吱”的哀鳴,緊接著便是兩聲脆響。
兩截手臂粗的橫木竟如被巨力擰斷的枯枝,帶著參差的木刺墜落在地,砸起細小的塵煙。
趙宏圖看得瞳孔驟縮,方才那纏握的姿態明明帶著太極的圓融,發力時卻藏著崩山裂石的剛猛,仿佛親眼見著蛟龍擺尾時掀起的驚濤。
轉至場地另一側,溫羽凡從口袋中摸出魚線,指尖一捻便將線頭纏在指節。
月光透過高窗落在他手上,透明的魚線竟泛著蛇鱗般的冷光。
“散麟手并非尋常的將暗器拋出。”他屈指輕彈,魚線如離弦之箭竄出,末端的鉛墜在空中劃出道銀弧,精準纏住墻角掃帚的竹柄,“要訣在于收放自如,在于隨心所欲地操控。”
手腕輕抖,魚線驟然繃緊。
那柄半人高的掃帚竟像被無形的手拎起,在半空打了個旋兒。
就在趙宏圖以為這已是極限時,溫羽凡左手閃電般探入褲袋,三枚硬幣順著指縫滑出,指節一彈間,金屬破空聲銳如蜂鳴。
“咻——咻——咻——”
三聲輕響幾乎連成一線。
空中的掃帚還在旋轉,三枚硬幣已如釘入木的鐵釘,齊齊嵌進竹柄中段,尾端猶自震顫。
更驚人的是,魚線仍牽著掃帚懸在半空,竹柄受力微微彎曲,卻始終沒墜落分毫。
李玲瓏下意識屏住呼吸,這哪是暗器手法,分明是將氣勁灌進了絲線與硬幣,連空氣都成了他手中的兵器。
輪到化龍勁時,溫羽凡突然慢了下來。
他雙腳微分與肩同寬,雙臂環抱成圓,掌心相對卻留著寸許空隙,呼吸陡然變得綿長,胸口起伏的幅度竟與窗外的風聲合拍。
“化龍勁是太極衍化的防御招式。”他指尖在胸前畫著無形的圈,聲音里帶著氣勁的震顫,“關鍵在‘卸’——對方拳來,不硬接,用掌緣順著力道劃弧,像水流繞礁石似的引偏,再借旋勁反卷……”
他邊說邊演示,手臂被“虛擬”擊中時不閃不避,只以腕為軸輕輕一轉,便將那股“力道”引向身側,帶起的氣流掀動了額前碎發。
“氣沉丹田時要如秤砣墜底,腰腹轉動得似磨盤勻穩,哪怕千鈞力撞來,也能化在這圓弧里。”
趙宏圖看得入神,忽然想起白天被山嵐流學員踢中時的僵硬,原來真正的防御從不是硬抗,而是像水一樣無孔不入。
話音未落,溫羽凡再次變招。
游龍步起勢的瞬間,拳館里竟騰起細碎的氣流,他的身影開始虛化:
他在月光里輾轉騰挪,時而側身滑步帶起銀亮的光軌,時而旋身急轉留下重疊的殘影。
那些影子在地板上舒展、交纏,恍惚間竟凝成條鱗爪分明的龍形——龍頭昂起時正對高窗的月光,龍尾掃過之處,散落的滑石粉被卷成旋轉的白霧,仿佛真有巨龍在拳館里盤旋。
那龍影在月光里舒卷,鱗片似的光斑隨他步法明暗,直到最后一步踏定,虛影才化作漫天光點消散。
收勢時,溫羽凡站定在場地中央,汗水順著下頜線匯成細流,滴在地板上砸出星星點點的濕痕。
他抬手抹去額角汗珠,手背的青筋還未平復,眼里卻燃著野火:“記住,‘云龍七變’不是七招,也不止七種變化。”
他指節輕叩掌心,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隨心而動,隨意而變,才是它的真諦。就像龍能潛淵能飛天,水遇方則方遇圓則圓。”
他望向目瞪口呆的兩人,忽然笑了:“是不是有些復雜,你們會不會記不住?沒關系,我今晚就把心法要訣寫下來,你們照著練便是。”
“噗通!”
趙宏圖的膝蓋重重砸在地板上,舊木發出沉悶的呻吟。
他額頭抵著冰涼的木紋,白天被劉鐵山嘲諷時的憋悶,此刻全化作翻涌的熱流:“原來真有這樣的功夫……我以前練的,竟像沒開刃的鈍刀。”
李玲瓏突然捂住嘴,指縫里漏出半聲輕吟。
鎖骨處的舊傷像被溫水浸過,酥麻的暖意順著血脈蔓延,四肢百骸突然涌起使不完的勁,心臟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這是突破的征兆!
她眼里閃過驚惶,隨即被果斷取代。
江湖人都懂,機緣稍縱即逝。
沒等溫羽凡開口,李玲瓏已轉身沖向休息室,帆布鞋踩在地板上發出急促的“噔噔”聲。
到了門口,她反手帶上門,“砰”的一聲悶響撞在門框上,震得墻上的艾草香囊晃了晃。
教學區里只剩溫羽凡和趙宏圖,月光依舊靜靜淌著,將兩人的影子疊在地板上,一個站著,一個跪著,臉上都帶著各自的震撼。
房門合上的剎那,“咔嗒”一聲輕響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開的余韻很快被房間里的靜謐吞沒。
只有李玲瓏的呼吸還帶著未平的急促,像風穿過狹窄的窗縫,在空氣里劃出淺淡的軌跡。
她幾乎是快步滑到房間中央的。
裙擺掃過地板時帶起細碎的灰,在月光投下的亮斑里打著旋。
膝蓋觸地的瞬間,她順勢盤膝坐下,動作快得像被無形的線牽引。
她的雙手自然落膝,指尖無意識地蜷了蜷,觸到膝蓋上磨出的薄繭時,才猛地定住心神,緩緩闔上眼。
空氣里還飄著拳館特有的艾草香,混著窗外夜市飄來的烤串煙火氣,本是尋常的味道,此刻卻像被溫羽凡方才演示的「云龍七變」攪成了漩渦。
那套功夫里藏著的剛柔相濟、虛實變幻,正化作無形的力,順著她的呼吸鉆進四肢百骸。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體內的氣血像是被點燃的引線,從丹田往四肢蔓延,每一寸血管都在微微發燙。
武徒境界的氣血之力,本是沉在經脈里的暗流,此刻卻被徹底攪動了。
“咚!”
心臟突然重重一跳,像有人拿著木槌在胸腔里猛敲了一下。
緊接著,第二下、第三下……節奏越來越快,力道越來越沉,仿佛要掙脫肋骨的束縛,在喉嚨口撞出聲響。
耳膜被震得嗡嗡作響,像有無數只蟬在里面振翅,連窗外夜市的喧囂都變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血管里的血開始沸騰了。
不是溫熱的流動,而是滾燙的奔涌。
從心臟出發,順著手臂的經脈往指尖沖,又順著大腿的經絡往腳尖涌,像燒紅的鐵水在管道里奔襲。
她能感覺到血管壁被撐開的脹痛,皮膚下的青筋像突然蘇醒的蛇,在手臂、小腿上鼓起蜿蜒的線條,青紫色的輪廓在月光下若隱隱現。
太陽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根鼓槌在里面反復敲打。
每一寸肌肉都在充血、發脹,胳膊上的肱二頭肌繃得發緊,連指節都脹得有些發麻。
最難受的是鎖骨處的舊傷,此刻像被人用鑷子夾住皮肉往外扯,撕裂般的疼順著脖頸往頭皮竄。
更像是有無數根細鋼針,趁著氣血奔涌的勢頭,往疤痕深處的骨縫里鉆,每一次心跳都帶著一陣尖銳的刺痛。
李玲瓏的指甲猛地掐進掌心。
粗糙的掌心老繭被掐出幾道白痕,很快又滲出細密的血珠。
血腥味順著指縫漫開,鉆進齒間時帶著鐵銹般的澀。
她死死咬住下唇,把即將溢出喉嚨的痛呼咽了回去,唇肉被牙齒硌得發麻,卻不敢松半分。
她想起父親臨終前自己還在跟他發脾氣,現在連和解的機會都沒有了;
想起隱蛟島祠堂里被燒毀的祖宗牌位,百年基業毀于一夕;
想起蛟龍幫的兄弟們,每次看到她都熱情地喊一聲大小姐,以后再也聽不到了……
這點疼算什么?
比起血海深仇,這點撕裂感連皮毛都算不上。
汗水順著后頸的發縫往下滑,先是細如發絲的涼,觸到滾燙的皮膚就變成了熱的。
很快匯成細流,鉆進衣領,把貼身的棉布內衣洇出一片深色的痕。
后背的衣衫也被汗濕透,緊緊貼在脊骨上,勾勒出單薄卻倔強的骨架輪廓。
心跳越來越快,快得像要連成一片轟鳴。
血液奔涌的聲音在耳朵里炸開,“嘩嘩”的,像山洪沖過峽谷,幾乎要蓋過一切聲響。
她感覺自己像被扔進了燒紅的鐵爐,從里到外都透著灼人的熱,連呼吸都帶著火星子,吸進的空氣像是被加熱過的蒸汽,燙得喉嚨發緊。
不能停。
李玲瓏猛地沉下心,將所有意識都沉入那片滾燙的氣血之中。
她像個站在洪水里的舵手,努力穩住心神,引導著奔涌的氣血往那層阻礙境界的壁壘沖去。
那壁壘無形無質,卻真實存在,像橫在河道上的巨石,擋住了氣血通往更高處的路。
一次,兩次……氣血撞上去,像浪花拍在礁石上,被彈回來時帶著更劇烈的反噬,震得她五臟六腑都發顫。
鎖骨的舊傷疼得更厲害了,疤痕處的皮膚泛出不正常的紅,像要滲出血來。
“再來!”
她在心里低吼,借著又一波氣血奔涌的勢頭,凝聚起全身的力氣,猛地往前一沖——
“轟!”
一聲巨響仿佛在體內炸開。
不是耳朵聽到的,而是骨頭縫里傳來的震顫。
那道無形的壁壘像是被重錘砸中的頑石,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縫隙,緊接著徹底崩碎。
積壓的氣血如同決堤的洪水,順著裂開的缺口奔涌而過,往更深的經脈里沖去。
李玲瓏渾身劇烈地顫抖了一下,像被電流擊中。
鎖骨處的疤痕突然泛起詭異的紅光,那紅色順著血液的流動慢慢暈開,又慢慢變淡,最后像被水洗過似的,只剩下淺褐色的印記,連帶著那撕心裂肺的疼痛都驟然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從未有過的暖意。
在丹田深處,像是有顆小小的火種被點燃了。
隨著她的呼吸,一絲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氣流開始匯聚。
那氣流不像氣血之力那樣滾燙,而是溫溫的、潤潤的,像初春融化的雪水,一點點浸潤著干涸的丹田。
是真氣。
李玲瓏緩緩睜開眼。
眸子里先是閃過一絲迷茫,隨即被清亮的鋒芒取代。
窗外的月光像是突然被調亮了,透過磨砂玻璃照進來,連空氣中浮動的塵埃都看得清清楚楚,每一粒都在光里打著旋。
遠處夜市的霓虹燈牌,紅的、綠的、黃的,色彩分明得像被水洗過。
她抬手,輕輕按在丹田處。
那里的暖意還在緩緩流動,微弱,卻真實。
武徒的枷鎖,碎了。
她,終于踏入了武者的行列。
房間里的靜謐依舊,只是此刻的呼吸聲,已經變得悠長、平穩。
李玲瓏望著窗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嘴角輕輕勾起一抹淺淡的笑,那笑容里藏著釋然,更藏著淬過火的堅定。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