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玲瓏的指尖輕輕搭在黃銅門把上,木門軸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像是怕驚擾了拳館里流動的月光。
她推開門的瞬間,走廊里的穿堂風卷著艾草香涌進來,拂起她鬢角的碎發。
那發絲上還沾著幾縷未散的真氣,在燈光下泛著極淡的瑩光。
她踩著地板上交錯的光影往前走,帆布鞋的橡膠底與木紋摩擦,發出細沙般的輕響。
突破后初成的內勁在經脈里緩緩流轉,每一步都帶著種前所未有的輕盈,仿佛腳下踩著層看不見的云。
拳館中央的長條木桌前,溫羽凡正趴在那里寫寫畫畫。
廉價的
a4紙被他用鎮紙壓著,筆尖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在這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右手握著支快沒水的黑色水筆,左手按在紙頁邊緣,指腹沾著點干涸的墨漬——那是剛才演示招式時,不小心蹭到的。
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云龍七變」的口訣,有些地方還用紅筆圈出,旁邊畫著歪歪扭扭的小人圖,標注著發力時的骨骼走向。
聽到門響,他握著筆的手頓了頓,墨汁在紙上洇出個小小的黑點。
抬頭的瞬間,他原本微蹙的眉頭倏地舒展開,眼底像是落進了兩顆星子,亮得驚人。
“恭喜李姑娘突破!”他說著便要起身,椅腿在地板上刮出道短促的響,右手還下意識地往衣襟上蹭了蹭,想擦掉那點墨漬,反倒蹭得更明顯了。
場地另一側,趙宏圖正練到「云龍腿」的起勢。
他左腿屈膝抬至腰側,右腿在地板上碾出半圈白痕,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淌,砸在灰色運動服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聽見溫羽凡的話,他腿上的力道猛地一泄,整個人踉蹌著往前晃了兩步才站穩,嘴里發出聲短促的驚呼:“天啊!李小姐這就突破了?”
他抬手抹了把臉,掌心的滑石粉混著汗,在額頭上畫出道滑稽的白痕,眼神卻直勾勾地盯著李玲瓏,像是想從她身上看出點不一樣的地方。
李玲瓏走到溫羽凡面前站定,月光透過高窗落在她肩頭,為修長的脖頸度上層銀邊。
她微微躬身時,發梢掃過肩頭,帶著股淡淡的香。
“要不是溫先生的慷慨,”她的聲音比平時清亮了些,尾音里還藏著點沒散去的氣勁震顫,“我估計還需要好幾年才能突破成內勁武者呢。”
說這話時,她下意識地抬手按了按鎖骨處的舊傷——那里的疤痕在真氣滋養下,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只有觸摸時還能感覺到一絲極淺的凹凸。
武途突破的艱難,她比誰都清楚。
小時候看父親教幫中長老練氣,那些練了半輩子的漢子,常常因為卡在武徒巔峰,對著祠堂的祖宗牌位掉眼淚。
她自己卡在這道坎上三年,丹田處的氣血像是被堵在堤壩后的洪水,每次沖擊都只換來經脈灼痛,沒想到今天竟借著溫羽凡演示的「云龍七變」,硬生生沖開了那層壁壘。
溫羽凡擺了擺手,指節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都是李姑娘自己天資卓絕,我不過是起了個小小的助力作用罷了。”他目光掃過桌上的字跡,忽然笑了笑,“就像種地,種子好,遇上場好雨自然能發芽,我這最多算遞了把鋤頭。”
趙宏圖在一旁聽得熱血上涌,他攥緊拳頭往手心捶了兩下,指節發出咔咔的響。
“溫兄弟,我也一定會更加努力!”他往前邁了兩步,運動服的袖口往下滑了滑,露出胳膊上虬結的肌肉,“爭取早日把這「云龍七變」練得像你一樣,絕不辜負你的傳授!”
說罷,他又轉頭看向李玲瓏,臉上的憨笑里帶著點鄭重:“李小姐今天突破,實在是大喜事啊!等孩子們的傷好利索了,我做東,去街口那家老字號涮肉,咱把鍋子支起來好好慶賀!”
李玲瓏唇角的笑意更深了,眼尾彎成道柔和的弧:“我這點小事有什么好慶祝的,”她輕聲說,目光落在溫羽凡沾著墨漬的手指上,“但溫先生這份恩情,說什么也要擺上一桌謝師宴才行。”
“說得對!說得對啊!”趙宏圖連忙拍著大腿附和,聲音震得墻角的沙袋都晃了晃,“溫兄弟于我們,那簡直是恩同再造啊!一桌酒哪夠?怎么也得連請三天!”
溫羽凡聽著兩人你一我一語地張羅著宴席,臉上漾開爽朗的笑,手里的筆在指間轉了個圈:“好好好,有席吃,什么理由都好啊。左右我這陣子也沒什么要緊事,就等著沾你們的光了。”
趙宏圖一拍大腿,灰撲撲的運動服上沾著的滑石粉簌簌往下掉:“那就這么說定了!等孩子們能下床走動,我立馬去街口那家老字號訂包間,他們家的銅鍋子涮羊肉,保證讓你們吃出汗來!”
溫羽凡笑著搖搖頭,轉過身重新伏在長條木桌上,筆尖在
a4紙上劃過,留下清晰的墨痕:“好了,先不聊,我這邊還差幾個字,得把這秘笈的收尾理順了。”
紙上的字跡遒勁有力,間或畫著幾個小人打斗的簡筆畫,關節處還用紅筆標了圈,生怕看的人掌握不到發力訣竅。
趙宏圖見狀也收了笑,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胳膊,肌肉上還帶著練拳留下的薄繭:“好,那我也去多練兩遍拳。剛學的云龍腿總覺得轉腰不對勁兒,得再找找感覺。”說罷沖李玲瓏揚了揚下巴,“李姑娘你自便,渴了桌上有涼茶,餓了抽屜里還有前天剩下的綠豆糕。”
李玲瓏站在原地,指尖無意識地絞著裙擺,耳尖泛起淡淡的紅。
方才溫羽凡演示功夫時的身影還在眼前晃,那行云流水的招式里藏著的氣度,讓她心里某個角落忽然軟了下來。
她深吸一口氣,聲音輕得像羽毛落地:“溫先生救了我一命,又傳給我這么厲害的功夫……我都不知道該怎么報答好了……所以我想……”
溫羽凡正寫得起勁,聞筆尖一頓,墨滴在紙上洇出個小黑點。
他猛地回頭,眼里閃過一絲慌亂,連連擺手:“李姑娘,不用啊,千萬不要這樣啊!咱們萍水相逢也是緣分,說報答就見外了!”心里卻忍不住打鼓,這姑娘該不會是想……
沒等他往下想,李玲瓏“噗通”一聲跪坐在地板上,木質地板發出輕微的悶響。
她仰著頭望著溫羽凡,眼里的光比桌上的臺燈還亮:“我想正式拜溫先生為師!”
溫羽凡這才松了口氣,緊繃的肩膀垮下來,卻故意拖長了調子,嘴角撇了撇露出點“失望”的模樣:“啊!這樣啊!我還以為……嗨,是我想多了。”
“哈哈哈哈!”趙宏圖剛擺開架勢準備練腿,聞笑得直不起腰,粗糲的笑聲撞在墻上,震得掛在那里的拳譜掛畫簌簌作響,邊角卷起的地方掉下來幾片細碎的紙渣。
拳館里的氣氛像被溫水泡開的茶葉,透著股松弛的暖意。
月光透過高窗斜斜切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長長的光斑,把三人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然而就在這時,溫羽凡握著筆的手突然頓在半空了。
他側耳細聽,眉頭一點點擰成疙瘩,方才還帶著笑意的臉瞬間沉了下來,眼神銳利得像出鞘的刀。
李玲瓏正琢磨著該怎么進一步表決心,見他這副模樣,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還以為自己的請求惹他不快,連忙膝行半步:“師傅,我是真的想拜您為師的!您要是覺得我資質不夠,我可以加倍努力,扎馬步能站到您滿意為止!”
她急得眼眶都紅了,淚珠在睫毛上打轉。
溫羽凡卻抬手止住她的話,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容置疑的嚴肅:“行了,我答應你。先起來,有客人來了!”
李玲瓏愣了愣,連忙爬起來,順著他的目光望向玻璃門。
外面是寫字樓的走廊,聲控燈不知何時滅了,只剩走廊盡頭的電梯指示燈在黑暗里明明滅滅,像只眨著的眼。
除了偶爾從樓下飄來的汽車鳴笛,什么動靜都沒有。
“可是……什么都沒有啊?”她小聲說,手心卻莫名冒了汗,下意識地往溫羽凡身邊靠了靠。
溫羽凡沒說話,只是脊背挺得更直了。
后頸的肌肉繃成一道緊實的線,他下意識摸向背后——那里空蕩蕩的,武士刀被他留在了休息室的墻角,此刻掌心只剩一片溫熱的汗濕。
他瞇起眼,靈視如探照燈般刺破走廊的濃黑。
消防栓的銹跡、地磚縫里的積灰、天花板上垂下的蛛網……每一處細節都清晰如白晝,卻唯獨沒有活人的影子。
可就在這時,腦海里突然響起兩聲短促的“叮叮”聲,像老式打字機敲在鋼板上,帶著系統特有的機械質感。
那是系統預警的信號,比任何視線都更值得信賴。
二樓電梯間的指示燈突然跳亮,慘白的光透過走廊盡頭的玻璃窗滲進來,在地板上投下道細長的亮痕。
緊接著,“叮”的一聲輕響漫過來,電梯門緩緩滑開的摩擦聲像蛇吐信,在寂靜里格外刺耳。
腳步聲就是這時響起的。
先是“篤、篤”兩聲,皮鞋跟叩擊大理石地面,清脆得像冰塊撞酒杯,每一下都精準地踩在寂靜的節點上。
緊接著,另一種聲音混了進來,“咔、咔”,木屐底與地面摩擦的鈍響,拖沓中帶著種刻意的沉穩。
兩種聲音一銳一鈍,在空曠的走廊里交織成網,朝著拳館的方向慢慢收緊。
走廊兩側的聲控燈像是被這腳步聲喚醒的獸,從電梯口開始,一盞接一盞次第亮起。
昏黃的光暈在地上鋪開,又被來人的影子切割得支離破碎。
那影子先是模糊的一團,隨著腳步前移,漸漸顯露出輪廓:一個身形筆挺,肩線如刀削;另一個稍顯矮壯,走路時重心壓得很低,像頭蓄勢的豹。
趙宏圖的笑聲早就斂了,他搓了搓手心的滑石粉,腳步無聲地挪到溫羽凡身側。
運動服的袖口蹭過溫羽凡的胳膊,帶著布料摩擦的糙感:“溫兄弟,這動靜……不像是善茬啊。”他的聲音壓得極低,尾音有點發顫,眼睛死死盯著玻璃門外跳動的光影。
溫羽凡沒應聲,只是瞳孔微微收縮。
靈視里,那兩道身影已經走到了玻璃門前。
月光恰好從云層里鉆出來,斜斜地澆在兩人身上,給西裝的肩線鍍上銀邊,給空手道服的下擺描上冷光。
黑田鼻梁上的金絲眼鏡反射著碎光,鏡片后的眼神沉得像深潭;
澤井的木屐陷在走廊的陰影里,露在外面的腳踝繃得筆直,腳趾蜷曲的弧度里藏著隨時會發力的緊繃。
拳館里的空氣像被凍住了,連呼吸都帶著冰碴。
李玲瓏攥緊了裙角,指節泛白的力度幾乎要掐碎布料。
三人的目光齊刷刷釘在那扇玻璃門上,看著黑田抬手理了理西裝領口,看著澤井緊了緊腰帶,看著月光在他們身后織成張無形的網,把整個拳館都罩在了那片詭譎的寂靜里。
溫羽凡后背的肌肉繃得像拉滿的弓弦,指節因用力而泛白,死死扣著身后的木桌邊緣。
指腹下粗糙的木紋硌得生疼,卻遠不及心臟撞在肋骨上的鈍響震得慌。
他眼角的余光飛快掃過拳館兩側的窗戶:左側磨砂玻璃外是昏暗的窄巷,右側鐵欄桿后纏著經年的藤蔓,都是能搏命的退路。
“內勁五重……”他喉結無聲滾動,舌尖嘗到鐵銹般的澀味。
白天透過門縫瞥見的那道深藍色氣勁光暈,此刻像烙印般燙在視網膜上。
自己這點內勁一重的修為,對上黑田那柄“手術刀”,怕是連十招都撐不住。
更別說旁邊還站著個內勁二重的澤井,兩人聯手,拆了這拳館不過彈指間。
“玲瓏,等會兒我掀桌子,你拽著趙大哥往東側窗戶跑。”他壓低聲音,氣息混著拳館里未散的滑石粉味,“出去左拐第三條巷子能通后街。”
李玲瓏的指尖已經按在軟劍劍柄上,冰涼的金屬觸感讓她稍定心神,卻仍固執地搖頭:“要走一起走。”
就在這時,玻璃門外的腳步聲突然停了。
溫羽凡瞳孔驟縮,以為對方要強行破門,下意識將李玲瓏往身后拉了半寸。
卻見兩道身影在月光里同時彎腰,脊椎折出精準的九十度弧線,黑色西裝與空手道服的衣擺同時掃過地面,帶起的氣流讓門玻璃微微震顫。
鞠躬的幅度分毫不差,連皮鞋跟叩擊地面的輕響都重合在一起,透著種刻意到近乎詭異的整齊。
“我當是誰,原來是這倆小日子。”趙宏圖忍不住低罵,攥著拳頭的手背上青筋突突直跳。
早上這兩個櫻花國人看拳館匾額時的譏誚眼神,他可沒忘。
溫羽凡眉頭擰得更緊。
這禮數太周全了,周全得像暴風雨前的平靜。
他盯著黑田金絲眼鏡反射的冷光,忽然想起白天那道審視的目光——像在打量待解剖的標本,此刻卻藏在謙卑的姿態后,更讓人頭皮發麻。
“深、深夜冒昧……訪、訪問,”澤井直起身時,華語說得磕磕絆絆,舌尖像打了結,“請、請三位見、見諒。”他刻意放緩語速,每個字都咬得格外用力,眼角的笑紋里卻藏不住雀躍,像孩子攥著心愛的玩具,急于展示。
趙宏圖的臉瞬間沉了下來,往地上啐了口:“搞什么名堂?白天沒鬧夠,夜里還來堵門?”
“他們是沖我來的。”溫羽凡按住趙宏圖的胳膊,聲音平靜得像結了冰的湖面。
白天徐智使出的游龍步,必然暴露了他的蹤跡。
這兩人怕是從午后就守在附近,等拳館清凈了才現身。
趙宏圖猛地轉頭,眼里的驚訝幾乎要溢出來:“溫兄弟你……”他忽然想起白天休息室門縫里那只豎起的拇指,還有徐智那鬼魅般的步法,喉結重重滾了滾,攥緊的拳頭指節泛白,“他們敢動你一根手指頭,我趙宏圖跟他們拼了!”
“師傅,我跟你一起。”李玲瓏已經將軟劍抽出半寸,寒光順著劍鞘邊緣溜出來,映得她眼底一片冷冽。
澤井見狀連忙擺手:“沒……沒有……惡意!”他往前邁了小半步,木屐底在走廊地磚上蹭出“咔啦”輕響,“我、我們是來……切磋!對,切磋武藝!”他指著溫羽凡,眼神亮得驚人,像追星的信徒終于見到偶像,“想、想向真正的華國高手……學習!”
那份狂熱幾乎要從瞳孔里溢出來,與早上瞥向「少林正宗」匾額時的譏誚判若兩人。
趙宏圖愣在原地,看看澤井,又看看溫羽凡,嘴角動了動,沒說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