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輩子見過搶地盤的、踢場子的,還從沒見過深夜鞠躬求切磋的。
溫羽凡緊繃的肩膀稍稍松弛。
不是岑家的追殺,也不是洪門的眼線,只是兩個醉心武道的武者。
他輕輕吁了口氣,指尖的冷汗濡濕了木桌邊緣:“既然是友好交流,我們自然不能失了禮數。”他看向趙宏圖,眼神沉穩,“趙大哥,開門吧。一道玻璃門攔不住內勁武者,躲是躲不過的。”
趙宏圖眉頭緊鎖,手指在褲縫上蹭了又蹭。
他實在不放心讓這倆櫻花國人進來,可溫羽凡的話在理——真要打起來,這拳館的玻璃門跟紙糊的沒兩樣。
他猶豫了足足三秒,才咬著牙轉身走向大門:“我丑話說在前頭,要是敢耍花樣,別怪我不客氣!”
厚重的玻璃門被拉開時發出“嘶”的輕響,夜風卷著艾草香涌進來,吹得墻上的學員須知嘩嘩作響。
澤井和黑田的身影在月光里愈發清晰,前者眼里的興奮幾乎要燒起來,后者推了推金絲眼鏡,鏡片后的目光依舊深不見底。
厚重的玻璃門“嘶”地被拉開時,黑田與澤井并未像趙宏圖預想的那樣猛沖進來。
趙宏圖攥著門框的手還在發緊,指節泛白,卻見兩人對著自己齊齊躬身:
澤井的木屐在地面蹭出輕響,黑田筆挺的西裝下擺幾乎掃到地磚,那九十度的鞠躬里沒有半分敷衍,倒像是在認真感謝他這扇門的開啟。
趙宏圖愣了愣,喉間的呵斥卡在舌尖,只覺得這倆異國武者的禮數,比巷尾那家老字號茶館的掌柜還要周全。
緊接著,黑田抬手解開皮鞋帶,動作從容不迫。
锃亮的黑色牛津鞋被他輕輕放在門墊左側,鞋頭朝內,擺得方方正正;
澤井也彎腰脫下木屐,那雙涂著清漆的木底鞋被他并攏放在右側,與皮鞋間距恰好一拳,像用尺子量過般整齊。
木地板上,兩雙鞋靜靜挨著,仿佛不是來赴一場可能劍拔弩張的切磋,而是去參加一場鄭重的武道儀式。
做完這一切,兩人才抬腳踏入拳館。
黑田的皮鞋換成了白襪,踩在地板上幾乎無聲;
澤井穿著道場襪,每一步都落得沉穩,木屐留在門外的響動,倒成了這場靜默的注腳。
趙宏圖望著他們的背影,忽然覺得白天那點“小日子”的偏見淡了些——單是這份對場地的敬畏,便不是尋常尋釁之輩能有的。
月光從高窗斜切進來,在場地中央投下片菱形的亮斑。
兩人走到溫羽凡面前站定,再次躬身時,黑田的金絲眼鏡滑到鼻尖,澤井敞開的道服領口露出鎖骨處的舊疤,卻都在這一彎身里收斂了鋒芒。
衣料摩擦的輕響里,能看見他們腰背繃得筆直,那是常年習武才有的挺拔,連鞠躬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還請……見諒!”澤井先直起身,華語依舊帶著磕絆,卻比剛才清晰了些,他目光落在溫羽凡臉上,帶著種審視后的篤定,“敢問閣下,可就是……早上……藏在……門后之人?”
這話問得客氣,眼神里的確認卻藏不住。
溫羽凡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掃過自己虎口的薄繭、肩頭的發力痕跡,像在核對早已記熟的圖譜。
他心里明鏡似的——早上徐智那記游龍步,早把自己的蹤跡遞了出去,此刻的詢問,不過是武者間最后的體面。
“在下溫羽凡。”溫羽凡抬手拱手,掌心微虛,指尖齊眉,正是江湖中最標準的見禮姿勢,“見過兩位遠道而來的朋友。”他聲音不高,卻帶著股沉穩的底氣,既沒刻意放低姿態,也無半分倨傲。
“溫先生!幸會!”兩人異口同聲,又一次躬身。
這次的鞠躬更深,黑田的額頭幾乎要碰到膝蓋,澤井道服的下擺掃過地板,帶起細塵。
那接二連三的躬身像細密的鼓點,敲得空氣都有些發緊,反倒讓溫羽凡覺得不自在起來。
他下意識往后挪了半步,避開那近乎虔誠的謙卑。
“兩位既然是來友好切磋,”溫羽凡適時開口,打破這略顯凝滯的氣氛,他目光在兩人身上轉了圈,黑田周身若有若無的氣勁波動沉得像深潭,澤井眼底的戰意卻藏不住,“溫某人自然奉陪。只是不知,二位想怎么比試?”
他這話問得直接。
內勁五重的黑田,內勁二重的澤井,若是聯手,自己就算有“睚眥之怒”傍身,也未必能討到好。
與其被動接招,不如先把規則擺上臺面。
澤井像是看穿了他的顧慮,連忙擺手,道服的袖子掃過膝蓋:“您……放心!”他特意加重了語氣,眼神亮得驚人,“這次……比試,只有我……澤井玄一郎……參加!”他側身指了指黑田,“師兄……只會……在邊上……觀戰,絕不……出手干擾!”
說這話時,他喉結滾動了下,鎖骨的舊疤在月光下泛著淺白——那是三年前在東京地下拳場留下的印記,此刻倒像是在證明他這話的分量。
溫羽凡的視線落在黑田臉上時,眉峰幾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拳館里的月光恰好漫過黑田的金絲眼鏡,鏡片上浮動著細碎的光斑,把那雙藏在后面的眼睛遮得半明半暗。
他沒說話,只是目光在黑田筆挺的肩線、緊扣的西裝紐扣上轉了半圈。
那是種不動聲色的探尋,像在掂量對方話里的分量,又像在確認這場“切磋”背后藏著的真實意圖。
空氣里還飄著艾草的淡香,混著地板上未散的滑石粉味,讓這片刻的沉默顯得格外沉。
黑田的睫毛在鏡片后輕輕顫了顫。
他聽不懂溫羽凡方才那句帶著試探的中文,但那道投過來的目光像帶了鉤子,精準地勾住了場面上的微妙。
他指尖下意識在西裝褲縫上蹭了蹭,指腹觸到布料細膩的紋理,心里那桿秤早已擺得明明白白。
這次深夜登門,他們是打著“切磋學習”的旗號來的。
當年在道場,師父用竹劍敲著他的后背說“武道如鏡,對招時藏不得半點虛”的聲音,此刻竟在耳邊嗡嗡響。
兩人同時出手,贏了也像偷來的,哪還有半分武者該有的體面?
更何況,他們要的從來不止是“贏”。
黑田的目光掃過場地中央那片被月光照亮的地板,想起白天徐智使出那記游龍步時,空氣里蕩開的奇異韻律——那是種他在空手道里從未見過的韻律,像水流繞石,又像風過松林。
他來這里,本就是想扒開那層神秘的殼,看看華國武道里藏著的究竟是什么。
這種琢磨和領悟,哪是靠人多勢眾能搶來的?
只是……
黑田的指尖在鼻梁上頓了頓,終究沒去扶那副快要滑落的眼鏡。
心底那點對交手的渴望,像被按在水里的火苗,總在不經意間冒個尖。
溫羽凡身上那股看似松弛卻暗藏鋒芒的氣場,像塊燒紅的鐵,讓他這把久未出鞘的刀忍不住想蹭出點火星。
但他轉眼瞥見澤井攥緊的拳頭——那小子道服袖口下的青筋都鼓起來了,眼里的光亮得像要把地板燒穿。
從下午蹲在街角盯著拳館大門開始,澤井嘴里就沒停過“一定要討教”,那股子執拗,和十年前在地下拳場被打斷肋骨還死咬著對手不放的模樣,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師兄弟”這三個字,在黑田心里重得很。
當年若不是澤井替他擋過那記偷襲,他現在怕是早成了道場墻角的一抔灰。
黑田輕輕吁了口氣,氣息拂過鏡片,蒙上一層薄霧。
讓澤井上吧。
那小子一身硬橋硬馬的空手道,正好撞上溫羽凡那變化莫測的功夫,輸贏都是歷練。
他站在邊上看著,把那些招式里的轉折、氣勁的流轉都記在心里,未必不是另一種收獲。
至于他自己……黑田的目光再次落回溫羽凡身上,嘴角勾起一絲幾不可見的弧度。
日子還長。
總有一天,他會脫下這身西裝,踩著木屐站在這片地板上,和眼前這人認認真真分個高下。
這么想著,黑田的脖頸微微用力,一個沉穩的點頭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落了下來。
金絲眼鏡果然順著鼻梁滑下去半寸,在鼻尖懸住,露出的那截眼尾里,藏著比月光更冷的篤定。
見只有澤井一人應聲出戰,溫羽凡緊繃的肩背終于松了半分,方才懸在嗓子眼的那顆心緩緩落回胸腔,連呼吸都順暢了些。
內勁五重的黑田若是下場,這場切磋便成了生死局,如今只剩澤井一人,總算有了周旋的余地。
他指尖的冷汗悄悄收了,望向澤井時,眼神里的凝重褪下三分,卻仍凝著層化不開的警惕,像蓄勢待發的獵豹,既放松了肌肉,又沒收回獠牙。
“那好,就請閣下賜教吧。”溫羽凡的聲音不高,卻帶著落地生根的穩。
話音剛落,澤井眼里的火焰便“騰”地躥高了半尺。
“師兄!”澤井猛地轉頭,對著黑田嘶吼出聲,櫻花國語的音節又急又密,像爆豆子似的砸在空氣里。
他瞳孔因激動縮成了針尖,臉頰泛著亢奮的潮紅,右手攥成鐵拳,指節發白得幾乎要嵌進掌心:“這場比試,我定要讓這華國武者見識見識,什么是真正的武道!”
話音未落,他左臂猛地發力,“刺啦”一聲扯開道服領口。
粗糲的布料被撕開時帶起一陣風,露出鎖骨處那道蜈蚣似的舊疤——暗紅色的疤痕像條僵死的蛇,盤踞在蒼白的皮肉上,邊緣還泛著淺褐色的硬繭,那是三年前地下拳場的鋼片劃開皮肉時,硬生生烙下的印記。
“我要讓所有人知道,我們櫻花國的空手道,才是天下第一!”他吼得脖頸青筋暴起,唾沫星子隨著話語濺在地板上,那雙因興奮而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溫羽凡,仿佛已經看到了對手落敗的模樣。
黑田在一旁輕輕吁了口氣,那聲嘆息里裹著三分無奈,又摻著七分欣慰。
他沒應聲,只是踩著白襪的腳緩緩向后退了幾步,每一步都落得極穩,像秤砣砸在地面,連拳館里浮動的滑石粉都被震得沉了沉。
退到場地邊緣的長凳旁,他屈膝坐下,脊背挺得筆直,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金絲眼鏡后的目光始終沒離開澤井的背影。
恍惚間,二十年前的光影突然漫了過來。
那時的澤井還是個體格單薄的少年,穿著洗得發白的道服,被師兄們揍得鼻青臉腫,卻攥著竹劍蹲在道場角落哭,眼淚混著鼻血往下淌,嘴里還含混地喊:“我要變強……要成為最強的……”
陽光透過道場的木窗,在他汗濕的發梢上鍍著金,像撒了把碎星子。
而此刻,眼前的青年早已比他高出大半個頭,道服下的肌肉賁張如鐵,連嘶吼時的聲量都帶著撼動空氣的力量。
黑田的指尖在膝蓋上輕輕點了點,唇角勾起抹幾不可見的弧度。
趙宏圖和李玲瓏也很有默契地往場邊退去。
趙宏圖攥著拳頭,指節捏得“咔咔”響,粗糲的掌心全是汗,目光像釘子似的釘在澤井身上。
方才這櫻花國人扯領口露疤痕的狠勁,讓他想起了年輕時見過的在地下打黑拳的亡命徒。
李玲瓏則悄悄將軟劍推回劍鞘,她退到墻角的沙袋旁,裙擺掃過地面的滑石粉,揚起片細小的白霧,視線卻始終繞著溫羽凡的身影打轉,連呼吸都放輕了。
“請賜教!”
澤井的吼聲再次炸響。
他對著溫羽凡深深鞠躬,九十度的彎腰里藏著不容錯辨的挑釁,起身的瞬間,周身的氣勁驟然炸開!
空氣仿佛被無形的手攥緊,又猛地撐開,拳館里的艾草香都被這股氣勢沖得散了幾分。
他雙腳微分,膝蓋繃直如鋼柱,右手護在胸前,左手前伸,五指并攏如刀,正是空手道里最標準的“三戰式”。
他肌肉賁張的胳膊上,青筋像蚯吲似的爬過皮膚,每塊肌肉都繃得發亮,連指關節都發出細微的錯動聲。
腳下的木地板不堪重負,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幾道淺痕順著他的鞋印蔓延開,像是要被這股蠻力生生壓裂。
溫羽凡眼底的最后一絲松懈徹底斂去。
他知道,這澤井雖只是內勁二重,卻常年浸在生死擂臺上,招式里藏著的狠勁比尋常武者烈上三分。
他深吸一口氣,冰涼的空氣順著鼻腔鉆進肺腑,又緩緩下沉,聚在丹田處化作一團溫煦的暖意。
他雙腳分開與肩同寬,膝蓋微微彎曲,恰好形成一個微妙的弧度——不似馬步那般僵硬,又比虛步多了幾分沉穩;雙手自然護在胸前,掌心朝內,手指微屈如攏月,既沒擺出少林拳的剛猛架子,也不帶太極的圓融姿態,正是他「云龍七變」無門無派的起手式。
月光透過高窗斜斜切進來,在兩人之間劃開一道明暗交界的線。
澤井的影子在光里繃得筆直,像柄蓄勢待發的刀;
溫羽凡的影子則微微沉在暗處,如淵渟岳峙。
拳館里的空氣徹底凝固了,連墻角蜘蛛爬過蛛網的輕響都清晰可聞,只等著誰先打破這死寂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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