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秒的時間,在生死角力的場域里被拉扯成粘稠的膠狀。
每一秒都像踩著燒紅的鐵絲前行,感官被無限放大。
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撞在結霜的空氣里碎成白汽,能看見岑玉堂黑袍下賁張的肌肉牽動衣料的褶皺,連麥田里被凍硬的麥苗摩擦聲都成了催命的鼓點。
可這漫長終究是錯覺,當意識試圖抓住某個瞬間時,時間早已化作鋒利的刃,唰地切開了生死的界限。
可當那柄被內力榨干最后一絲韌性的長劍,在半空中猛地頓住時,他才驚覺——這點時間,根本不夠。
劍尖還凝著最后一縷將熄未熄的幽藍,像瀕死者最后一口氣。
可下一秒,金屬疲勞的“咔啦”聲就順著劍柄爬上來,那些密布的缺口突然像活過來的蛇,沿著劍身瘋狂蔓延。
溫羽凡的虎口被震得發麻,指節早已失去力氣,只能眼睜睜看著長劍從掌心掙脫。
“當啷!”
脆響砸在結霜的泥土上,驚得細碎的霜粒跳起來,又簌簌落回地面。
斷裂的劍身在月光下翻了個滾,露出那些被反復撞擊的豁口,像一張張無聲嘶吼的嘴。
就在這兵器墜地的空當,岑玉堂的九環刀已經到了。
不是循序漸進的逼近,而是帶著雷霆萬鈞的決絕。
刀身劈開空氣的銳嘯像鋼針扎進耳膜,九只銅環在高速運動中撞成一片狂亂的轟鳴,混著刀風卷起的凍土碎屑,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死亡網。
岑玉堂的臉隱在刀光后的陰影里,只有唇角那道狠戾的弧度異常清晰,像在看一只即將被碾死的蟲。
“危險!危險!”
系統的警報聲在識海里炸開,尖銳得像是要把腦漿都震出來。
可溫羽凡動不了。
四肢像灌滿了鉛,連眼皮都重得掀不開。
方才被睚眥之力透支的身體徹底罷工,肌肉松弛得像抽走了骨頭,連最基本的閃躲意識都傳不到神經末梢。
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道寒光越來越近,刀鋒上倒映出自己瞳孔里的驚恐,還有那抹越來越清晰的、屬于死亡的冷色。
刀鋒距咽喉只剩三寸時,時間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鍵。
他能看見刀身反射的月光如何在自己蒼白的皮膚上流動,能聞到刀刃上殘留的鐵銹與血腥氣,甚至能感覺到刀風掀起的汗毛在顫抖。
然后,他的身體自己動了。
不是他控制的。
脖頸后的肌肉突然以一種違背常理的角度收縮,上半身像被無形的線猛地向后拽去。
這個動作快得近乎模糊,他甚至沒感覺到發力的過程,只聽見“嗤”的一聲輕響——刀鋒擦著喉結掠了過去。
涼意貼著皮膚劃過,緊接著是一絲尖銳的刺痛。
溫羽凡僵在原地,過了半秒才感覺到溫熱的液體順著脖頸往下淌。
在那里一道細如發絲的血線正緩緩滲出,在頸間蜿蜒成一道詭異的紅痕,像誰用紅寶石碎片拼出的項鏈。
他盯著自己還保持著后仰姿勢的手臂,腦子里一片空白。
這種感覺太熟悉了。
就像上次在出租屋被暗殺時,身體突然做出的那個不可思議的側翻;
就像無數次瀕臨絕境時,那股憑空出現的、帶著機械精準度的力量。
是系統。
是系統又一次強行接管了他的身體。
然而,那絲僥幸還沒在喉嚨里釀成完整的喘息,就被另一道更凌厲的殺機掐斷了。
溫羽凡甚至能感覺到脖頸的血珠還沒來得及滾到衣領,岑玉堂的呼吸聲已經像蓄滿力的發條,在耳邊繃出危險的弧度。
斷首刀劈空的勁風還沒散盡,那柄綴著九只銅環的大刀已在空中擰出半道寒光。
橫斬的勢頭驟然收住,刀身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硬生生折轉軌跡,化作一道直劈而下的閃電。
“哐啷!哐啷哐啷!”
刀身上的九只銅環像是被驚雷炸醒,在劇烈的變向中瘋狂碰撞。
那聲音哪里是簡單的轟鳴,分明是無數枚銅錢被狂風卷著砸向鐵皮,密集得讓人頭皮發緊,每一聲脆響都像釘在心臟上的釘子,敲得人胸腔發悶。
刃口泛著的幽藍冷光,比冬夜的冰棱更刺骨,眼看就要把溫羽凡從頭頂到胯間劈成對稱的兩半。
就在刀鋒的寒氣幾乎要凍僵他汗毛的瞬間,溫羽凡的身體突然做出了一個極其詭異的動作。
不是人類肌肉該有的流暢發力,更像是提線木偶被幕后的手猛地拽了一把。
他整個人直挺挺地向后滑去,膝蓋沒彎,腰沒折,就那么貼著結霜的地面平移出去。
動作僵硬得像生了銹的機械臂,卻精準得可怕,剛好避過那道足以開碑裂石的刀勢。
“轟!”
岑玉堂的刀重重劈在溫羽凡剛才站著的地方,凍土被刀氣掀飛,濺起的泥塊帶著冰碴打在溫羽凡臉上。
可更讓溫羽凡渾身發寒的是緊隨其后的“刺啦”聲。
凌厲的刀風擦著他的大腿掃過,褲襠處的布料像被無形的剪刀絞過,瞬間裂成幾片破布,冷風裹著麥田里的寒氣鉆進去,貼著皮膚游走,激得他渾身汗毛根根倒豎,像是有無數根冰針在皮肉下游走。
溫羽凡盯著那幾片飄落在地的碎布,腦子里“嗡”的一聲。
這場景太熟悉了。
熟悉得讓他胃里發緊。
同樣是生死懸于一線的瞬間,同樣是這種違背常理的平移躲避,甚至連布料撕裂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就像半月前那個悶熱的倉庫里,岑夫人的武士刀劈來的那一刻。
命運像是拿著刻刀的匠人,在同一個地方反復雕琢著同一道傷痕。
溫羽凡看著地上的碎布,忽然覺得那不是布料,是自己被反復撕開的命運,在月光下泛著慘白的光。
岑玉堂眼睜睜看著那道詭異的身影再次滑出刀風范圍,胸腔里的怒火瞬間炸成了燎原之勢。
他臉頰上的肌肉突突直跳,原本還算平靜的眼神此刻像淬了毒的鋼針,死死釘在溫羽凡身上。
額角的青筋鼓得老高,根根分明,像有幾條被激怒的虬龍在皮膚下游走、扭曲,連帶著太陽穴都在突突地抽痛。
“吼!”
他猛地仰頭爆喝,聲音像憑空炸響的驚雷,震得空氣都在嗡嗡發抖。
聲波掃過麥田,成片的凍麥苗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按捺,齊刷刷地伏倒下去,又在下一秒被余震掀得劇烈搖晃,霜粒簌簌往下掉,像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冰雹。
“老子看你還能躲幾次!”岑玉堂的吼聲里裹著咬碎鋼牙的狠勁,“天刀斷江!”
最后四個字剛出口,他丹田處突然騰起一股滾燙的熱浪,像是沉睡的火山驟然噴發。
那股內勁順著經脈瘋狂涌流,所過之處,皮膚都泛起一層不正常的赤紅。
他手中的九環大刀像是被注入了生命,在月光下發出“嗡”的一聲輕鳴,刀身竟肉眼可見地暴漲了三寸,邊緣泛著的赤紅烈芒更盛,仿佛能劈開夜色。
刀身周圍卷起的罡風越來越烈,地面的凍土被硬生生撕開,一道深達半尺的溝壑以他為中心蔓延開去,翻卷的泥土帶著冰碴,像是被巨犁剛翻過的土地。
溫羽凡的瞳孔猛地縮成了針尖。
岑玉堂周身的氣勢像坐了火箭般躥到巔峰,那股威壓如同實質的巨石,死死壓在他胸口,讓他連呼吸都覺得費力。
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全身骨骼在這股氣勢下發出“咯吱咯吱”的呻吟,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那柄九環大刀在他眼里早已不是兵器,分明是一柄能劈開天地的巨刃,光是那未發先至的刀意,就已經讓他渾身汗毛倒豎。
“危險!危險!”
系統的警報聲在識海里炸開,尖銳得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刺得他神經生疼。
和以往那種平鋪直敘的機械音不同,這次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顫音,像是繃緊的弦快要斷裂:“系統計算規避成功率為
0!警告!警告!”
溫羽凡反而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帶著血腥味的釋然苦笑。
“已經夠了……”他低聲呢喃,“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他望著那道沖天而起的刀光,恍惚間像是回到了第一次激活系統的那個夜晚,冰冷的機械音第一次在腦海里響起;
又想起無數次瀕死時,身體被強行接管的瞬間,那些擦著鼻尖飛過的刀鋒……
可現在,丹田處空空如也,睚眥之力早已耗盡,四肢沉得像灌了鉛,連抬根手指都覺得費勁。
奇怪的是,心里卻奇異地平靜下來,像是暴風雨來臨前的最后一絲安寧。
系統的警報還在響,甚至比剛才更尖銳,尖銳得近乎悲鳴。
溫羽凡忽然有點恍惚,這冰冷的機械音里,怎么好像摻了點別的東西?
是恐懼嗎?
還是不甘?
像個知道自己要輸的孩子,在徒勞地嘶吼。
聲波在耳膜上撞出細密的疼,眼前卻不受控制地閃過一幕幕畫面:
李玲瓏奔跑時被風吹起的發絲,黑田那條染著血的斷臂滴下的血珠,霞姐叉著腰笑罵他的樣子,金滿倉憨厚的笑臉,母親撫摸他頭頂時溫暖的掌心,父親那雙布滿老繭、卻總能穩穩托住他的大手……
最后定格的,是妻子溫柔的笑眼,和兒子小智舉著玩具劍喊“爸爸”的模樣。
這些畫面在腦海里轉了一圈,慢得像過了一輩子,可實際上,不過是眨眼的瞬間。
溫羽凡緩緩閉上眼,眼皮重得像粘了膠水。
他能感覺到死亡的氣息越來越近,像溫柔的潮水,要將他輕輕包裹。
“對不起啊,小智。”他的聲音很輕,帶著點哽咽,飄散在風里,“爸爸……好像沒法給你報仇了。”
然而就在此時,月光把麥田切成明暗兩半,兩道影子像被風卷來的枯葉,毫無預兆地釘在岑玉堂左右兩側三尺之地。
沒有腳步聲,甚至沒帶起一絲風,仿佛他們本就藏在結霜的麥苗間,只等這一刻破土而出。
左側的李玲瓏手腕輕抖,軟劍出鞘時帶起一聲幾不可聞的“噌”,像冰棱斷裂在寂靜的夜里。
劍身在月光下漾開一脈冷輝,寒芒裹著她眼底的決絕,直指岑玉堂左胸第三根肋骨下的位置——那里是心脈運轉的要害。
劍尖吞吐的光弧越來越急,空氣都被劃得滋滋作響,像是要在他皮肉上提前烙下血痕。
右側的澤井早已沒了木屐的蹤影,顯然為了隱藏一路狂奔而來發出的腳步聲。
他沒看岑玉堂的上半身,只盯著那雙穩穩扎在地上的腳,右腿肌肉賁張如絞緊的鋼索,帶著撕裂空氣的銳嘯掃向岑玉堂膝彎。
那腿抬得極快,膝蓋處的布料被勁風鼓得獵獵作響,仿佛不是血肉之軀,而是塊燒紅的鐵斧要劈斷對方的支撐。
可岑玉堂畢竟是內勁九重的刀客。
周身三尺內的氣流變化都逃不過他的感知,兩人剛動勢,他后頸的寒毛已根根倒豎。
那無形的感知屏障像層繃緊的薄膜,任何觸碰都會激起他最本能的反擊。
“滾!”
暴喝像炸雷在麥田里炸開,聲波撞得空氣都在震顫,連遠處的麥苗都跟著簌簌發抖。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九環大刀已在半空翻出半道殘影,銅環相撞的脆響還沒落地,刀身已帶著千鈞之力猛砸向凍土。
“轟!”
刀背觸地的瞬間,淡青色的罡氣已從刀身炸開,像張瞬間撐大的巨網,帶著撕裂一切的力道向四周碾去。
土屑還沒來得及跳起,成片的凍麥苗像被無形的大手按倒,秸稈斷裂的脆響連成一片,混著泥塊與霜粒組成的“彈雨”,帶著破空聲射向四面八方。
李玲瓏只覺一股剛猛的力道順著劍尖撞來,手腕像被鐵鉗攥住般劇痛,軟劍在掌心彎成詭異的弧度,仿佛下一秒就要崩斷。
她想收勢,可那股力已順著手臂纏上軀干,讓她整個人像被狂風揪住的紙片,身不由己地向后飄去。
澤井的腳剛觸到岑玉堂的褲腿,就像踢在燒紅的鐵板上,一股反震力順著小腿骨往上沖,膝蓋瞬間麻得失去知覺。
他悶哼一聲,身體像被人從側面狠狠踹了一腳,在空中劃出道歪斜的拋物線。
兩人幾乎同時倒飛出去。
李玲瓏后背撞上田埂的瞬間,“咚”的一聲悶響,她感覺五臟六腑都在震,喉頭涌上的腥甜差點沖破牙關,只能死死咬住嘴唇把血咽回去。
后背的衣服被碎石劃破,冰冷的土塊順著破口往里鉆,貼著皮膚凍得她打了個寒顫。
澤井倒比她多了幾分急智,借著被震飛的勢頭在空中擰身卸力,像片被風卷動的葉子轉了半圈。
落地時他刻意讓肩膀先著凍土,借著翻滾緩沖力道,滾到第五圈才停下,嘴里全是泥土的腥氣。
“你們為什么要回來!”溫羽凡的嘶吼聲撕裂喉管,混著血沫噴出口腔。
他們沒有回答。
只有兩道身影從泥地里掙扎著爬起。
剛剛那一下,李玲瓏的軟劍斷成兩截,澤井的右腳腳背上皮膚屏裂。
兩人卻仍用顫抖的手撐著地面,再次站起。
他們再次撲向岑玉堂,哪怕知道這是徒勞的掙扎,也只能拼盡最后一絲氣力。
“惱人的蒼蠅!”
九環大刀在月光下發出沉悶的嗡鳴,銅環相撞的脆響里裹著岑玉堂的不耐。
他手腕輕抖,刀身帶起的罡風像無形的掃帚,第三次將李玲瓏和澤井掃開。
這與其說是打斗,不如說是驅趕。
就像揮開繞著腐肉打轉的蟲豸,連多余的眼神都懶得給。
刀刃劃破空氣的銳嘯里,能清晰聽見他胸腔里壓抑的悶咳。
每一次揮刀,左胸舊傷處就傳來針扎似的鈍痛,那是前些日子跟周家老劍師硬拼時留下的傷勢。
他低頭瞥了眼衣襟下隱約滲開的暗紅血漬,眉峰擰得更緊。
若不是這傷拖了后腿,讓他連五成力道都使不出,這兩個乳臭未干的小輩哪有資格近他三尺之內?
早該在第一刀落下時,就成了田埂上的兩攤肉泥。
李玲瓏的軟劍在刀風里扭曲成怪異的弧度,她咬著牙強行穩住身形,虎口被震得發麻。
但她腳下沒停,借著后退的慣性擰身,軟劍再次毒蛇般探向岑玉堂下盤。
她知道自己和澤井加起來都不是對手,能做的只有纏著他,像藤蔓纏死大樹似的,多拖一秒是一秒。
澤井赤腳踩在結霜的凍土上,右腳腳背的傷口早被泥和血糊住,每一次發力都像踩著碎玻璃。
他左腿橫掃的弧度越來越小,方才那記硬接的刀風震得他膝蓋骨發顫,落地時踉蹌了半步,手撐著地面才沒跪倒。
但他抬眼時,那雙總是瞇著的眼睛里全是狠勁,喉嚨里發出野獸般的低吼,借著翻滾的勢頭又朝岑玉堂膝彎撞去。
兩人像配合了千百次般,一個攻上一個取下,劍光與腿影織成松散的網。
他們甚至不敢用殺招,只求能讓岑玉堂多抬一次刀,多挪一步腳。
溫羽凡就跪在不遠處的麥田里,指節深深摳進凍硬的泥土里。
他能看見李玲瓏鬢角的血珠順著下頜滴落,砸在翻卷的麥苗上;
能看見澤井赤腳踩過的地方,留下帶血的足印,很快又被飄落的霜粒蓋住。
他們的衣裳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顏色,破洞處露出的皮肉上,新傷疊著舊傷,青紫色的淤痕在月光下泛著嚇人的顏色。
可他動不了。
四肢像被凍土凍住了似的,連抬一下胳膊都要耗盡全身力氣。
丹田空蕩蕩的,連一絲內力都提不起來,只有心臟在胸腔里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
三十秒。
他在心里默數著。
從決定斷后讓他們跑的那一刻起,他以為三十秒足夠了。
足夠他們鉆進遠處的林子,足夠讓澤井帶著負傷的黑田先撤……
可現在才發現,三十秒短得像指縫里漏過的沙。
腦海里突然炸開黑田那句虛弱的“對不起”。
那時他們正踩著麥田狂奔,黑田捂著流血的斷臂,用生硬的櫻花語說的。
當時他沒懂,現在才明白——那哪里是道歉,分明是早就知道結局的嘆息。
從他轉身的瞬間,所有人就都被圈進了這死亡的圍獵場,誰也跑不掉。
“是啊……才三十秒而已。”
月光把岑玉堂的影子拉得老長,從他腳邊一直鋪到溫羽凡眼前,像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
那影子隨著刀身晃動,邊緣泛著冷冽的銀芒,仿佛隨時會活過來,將他們一口吞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