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被頑童打翻的墨汁,順著燕山山脈的山脊緩緩淌下來。
起初是淺灰的暈染,沿著嶙峋的峰巒溝壑漫延,漸漸變得濃稠,將青黑色的山壁浸成深黛,連巖縫里倔強探出的矮松都失了輪廓,只剩墨色的剪影在風里搖晃。
夕陽最后一縷金紅的光還在掙扎,像匹被扯碎的綢緞,貼著參差的巖角掠過。
光粒墜在結冰的碎石上,閃了兩閃便被呼嘯的風卷走,隨即被壓得極低的鉛灰色云團徹底吞沒。
云團沉甸甸地壓在谷頂,仿佛再往下沉幾分,就能把這狹窄的支谷碾成齏粉。
二十三班的隊伍在雪地里拖著疲憊的腳步,像串被凍住的墨點。
每個人的防寒服都結著層薄冰,帽檐下垂著晶瑩的冰棱,隨著動作輕輕磕碰著臉頰。
呼出的白氣剛從唇間散開,就被卷著雪粒的寒風撕成細霧,撲在睫毛上凝成霜花,模糊了前面隊員的背影。
有人下意識地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指,手套摩擦的“沙沙”聲里,混著靴底碾過結冰碎石的“咯吱”響。
這細碎的聲響在越來越沉的寂靜里被無限放大,像有只無形的手在耳邊輕刮。
“天快黑透了。”楊新把防寒服領口又緊了緊,拉鏈頭磕在下巴上,帶來一絲尖銳的涼。
她抬眼望向谷頂,兩側的山壁像被巨斧劈開的高墻,此刻正將最后一點天光擠壓成條窄窄的銀線,像根快要繃斷的琴弦。
陰影順著巖壁爬下來,起初只是淡淡的痕,眨眼間就漫過了隊伍最前面那人的腳踝,正順著褲腿往上攀,仿佛要把整支隊伍拖進深不見底的暗里。
她下意識摸向腰間的戰術表,屏幕藍光映出時間——1743。
按照拉練手冊上紅筆圈出的警告,這個時間必須搭好營地,否則夜間驟降的低溫會凍裂水壺,而谷里那些被雪埋著的獸徑,說不定正有什么東西在暗處窺伺。
“黑熊老師?我們要不要……”前排的王磊抖落帽檐上的落雪,聲音裹在圍巾里悶悶的。
他剛要問要不要找個地方扎營,突然頓住了!
方才黑熊扛著背包大步流星的背影明明就在前方三米處,此刻卻空落落的,只有一串被新雪填了一半的腳印。
王磊的喉結猛地滾了滾,急忙轉身望向隊伍后方。
風雪里,原本該跟在隊尾的那道身影也沒了蹤跡。
岳若云調試戰術表時,側臉被屏幕藍光映出的冷冽線條,還有她耳后那縷總也別不住的黑發,都像被暮色吞掉的墨點,連點痕跡都沒留下。
“青、青蛇老師呢?”王磊的聲音陡然拔高,卻被迎面灌來的風雪劈成碎末。
他往前跑了兩步,腳下在結冰的雪地上一滑,踉蹌著扶住旁邊的巖壁,巖石上結著層薄冰,涼得像塊鐵,硌得手心發麻。
隊伍里響起一陣壓抑的吸氣聲。
有人慌忙轉頭四顧,帽檐上的雪簌簌往下掉;有人伸手去摸腰間的信號彈,指尖卻在顫抖中碰倒了背包側袋里的軍用水壺,“哐當”一聲撞在巖石上,在這死寂里顯得格外刺耳。
“剛、剛才還在的吧?”隊伍中段的女生往旁邊同學身邊縮了縮,防寒服的袖口蹭過同伴的胳膊,帶著細微的顫抖。她的目光飛快掃過兩側黑漆漆的巖縫,那里的陰影深得像潑開的墨,仿佛隨時會有什么東西探出頭來。“我五分鐘前還看見青蛇老師站在那塊突出的巖石邊,手里拿著本子記什么……”
話音未落,風突然卷著雪粒灌進谷道,吹得隊伍里的人都往中間擠了擠。
有人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匕首,冰涼的刀柄硌在掌心,卻沒帶來半分踏實。
溫磊的心猛地往下沉。
他撥開身邊的同學快步走到隊伍最后,靴底碾過積雪的“咯吱”聲在寂靜里格外清晰。
雪地上只有一串被新雪覆蓋大半的腳印,是他們自己踩出來的,歪歪扭扭地伸向谷道深處。
岳若云那只總在調試的戰術手表,表盤的藍光哪怕在暗處也該閃一閃;
黑熊腰間別著的軍用短刀鞘,金屬邊緣總會反射點微光。
可此刻,周圍只有青黑色的巖壁和漫天風雪,連一絲多余的反光都沒有。
“他們……走了?”溫磊皺著眉蹲下身,指尖捻起一點混著冰碴的凍土。
雪地上沒有拖拽的痕跡,沒有掙扎的印記,就像那兩個人憑空融進了風雪里。
楊新站在原地沒動,耳邊突然響起上午出發時黑熊半瞇著眼說的話,粗糲的聲音裹著寒氣:“山里頭就算撞見融合體拆你們骨頭,咱也只會站在遠處看戲。”
當時只當是句狠話,帶著導師特有的威懾。此刻才品出那話里的冰冷——所謂“帶隊”,從來就不是“護送”。
那些掛在嘴邊的“打分”“考核”,原來藏著這樣一層意思:他們不過是被扔進獵場的獵物,而那兩位老師,或許從一開始就只是站在圈外的看客。
風越刮越兇,卷著雪粒打在臉上生疼。
楊新抬頭望向谷頂,最后一點天光已經被墨色的云徹底吞沒,兩側的巖壁像突然長高了許多,沉沉地壓在頭頂,讓這狹窄的支谷更像條沒有盡頭的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