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設想過許多可能。
也許是病故,也許是大限到了……
“母親被人歹人所殺。”
崔止猛地看了過來。
“歹人在何處?”
崔徽麻木無神的眸子涌出晶瑩熱淚:“暴徒聽說庵堂此前布施齋飯兩月,收留諸多難民,便以為庵中有余糧,也有渾水摸魚的匪徒盯上庵中收留的女眷,帶人來洗劫。”
作為主持的母親自然不會坐視不管。
搜光庵中上下也只弄到一點糧,頓時惱羞成怒,欲殺人泄憤。母親出面阻攔,匪首詫異這個老尼姑居然有著不錯的身手,幾個回合下來也沒能殺了對方,再加上身邊有人受過清水庵一飯之恩,擔心大開殺戒會惹眾怒,便想了個折中法子:老子沒念過書,不認得幾個大字,卻也聽說過你們這些禿驢念叨什么佛祖割肉飼鷹……嘿嘿嘿,不如這樣吧,你若是自裁于此,老子就放過這里所有人……
主持自然不會答應。
雙方沖突,主持為護弟子被傷了要害。
庵堂一眾弟子看到主持受傷,奮力抵抗,一直撐到山下曾受庵堂照拂的村民趕來相助。這些匪徒本就是烏合之眾,仗著人數才作威作福,看到這個架勢也打起了退堂鼓。
主持受傷過重,撐了兩天等到崔徽。
匆匆交代遺便去了。
臨終之前也不忘安慰女兒,說自己這算是喜喪:……你阿祖兩代人干的都是打家劫舍的活兒,為娘也染了不該染的血,這條命早該被天收了……能活到這把年歲,子孫繞膝享天倫之樂……呵呵呵,那也是上天不長眼……
土匪就是土匪。
從無正義還是不正義之說。
她自小在匪寨長大,能知道什么好壞?
她年輕的時候跟著她父親也殺了許多人,這些人里面有不無辜的,也有無辜的。她當時不覺得如何,但等金盆洗手,自己也成家有了子女,那些看似尋常的畫面變成了午夜夢回糾纏她的夢魘。一邊僥幸自己會是例外,一邊忐忑冥冥之中會有報應。日子一晃就晃到女兒長大,她幾乎要忘掉恐懼的時候,匪寨上下被焚盡,兒女跟著她顛沛流離。
是報應。
她這種人就不該善終。
憎恨崔孝欺瞞害死全寨的時候,她何嘗不是在逃避自己的責任?女兒的不幸,寨中叔伯嬸娘的死,何嘗不是當年殺戮的報應?她應該以死謝罪,但又放不下她一雙兒女。
看著兒女成家,孫輩一個個降生,久違的恐懼又侵占她每個噩夢。她努力吃齋念佛,努力做善事,只希望抵消哪怕一點點罪孽,讓子孫后代能順遂平安一生。看著女兒女婿和離,女兒孤身一人在外流浪,心中悔恨更深。
這種念頭纏得她無法解脫。
是她當年創下的惡報才讓子孫不幸。
崔徽沒想到母親心中郁結這么深,這么多年都不曾釋懷。不,至少臨終前釋懷了。
庵堂雖有死傷,在她拼死之下保住了大半,崔徽調來的藥材能挽救更多人性命,這些多多少少能讓她對當年血債釋懷。崔徽還在母親耳畔一遍遍呢喃保證:這些夠了,這些絕對夠洗清咱們家的罪孽。若不夠,女兒后半生也會攢夠……女兒一代人不夠,咱們還有孫輩,未來會有曾孫……子子孫孫總能償還干凈。
崔徽這么說不過是想母親走得安心一些。
“至善,這批藥材你……”
“留著吧,母親靈前說這些作甚。”
崔徽緊抿著唇。
她調走藥材不算小事,崔止跟她爭吵也是正常的,如今卻一語不發,反倒讓她無所適從。崔止命人取來筆墨書簡和女婿孝服:“除了這些,母親臨終前還有其他交代?”
崔徽道:“還有就是一些叮囑。”
不外乎是一些平平安安的祝福。
幾乎每個人都照顧到了。
包括她那個父親。
守靈一整日,崔徽讓崔止多少吃點兒,夫妻二人坐在側殿門外相顧無。崔徽心中醞釀了許多話,最后只剩干巴巴的兩句:“戰事要緊,你作為國主重臣豈能在外逗留?你留點兒人下來就行,這里有我盯著……耽擱久了,對你,對崔氏……都不太好……”
崔止將抄好的經文一篇篇燒了。
“不好就不好吧。”
這話讓崔徽懷疑身側男人是假的。
她做夢都沒想到這會是崔止親口說的話。
崔止似乎看不到她臉上的錯愕:“聽到消息的時候,我滿心滿眼擔心你遭遇不測,藥材沒了就沒了,家大業大還能再籌……你要是沒了,我還能找岳父岳母再要一個?”
崔徽眼神像是見了鬼:“崔至善?”
別不是什么人偽裝騙她的吧?
崔止看著炭盆中靜靜燃燒的書簡經文,似在呢喃,又似跟崔徽說:“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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