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景明,碧波蕩漾。
煙雨迷蒙之處,坐落著一座私塾。
叮鈴叮鈴,有節奏的鈴聲在小院響起。一群早就坐不住的孩童眼巴巴看著夫子。夫子莞爾,放下手中書冊:曉得你們歸心似箭,三日后歸來,課業都要一一檢查哦。
梳著丸髻的孩童笑嘻嘻抓起書包,排著隊跟門外幾個私塾婆子去門口等大人領走。
此地治安尚可,這些學生也都有修煉資質,不懼尋常危險,但年紀擺在這里,夫子不放心他們獨自上下學。輪到值日學生的留下來收拾,其他孩童一一跟夫子行禮道別。
夫子也給婆子放假過節。
私塾隨之安靜下來。
夫子躺在院中躺椅假寐了會兒,耳畔傳來窸窸窣窣動靜:哼,哪兒來的小賊?
屋檐翻下來一道魁梧壯碩的影子。
此人一身漁翁打扮,身形極具壓迫性,光是站在那兒都讓人感覺空間變得逼仄。若有附近居民過來,便能認得他就是常年在上游撐船的艄公,平日最喜垂釣,只可惜一年到頭釣不上幾條魚。有些往來兩岸謀生的庶民付不起坐船的川資,便用幾尾小魚做抵。
今兒得來幾條魚,正肥美。
你釣來的?
管它是釣上來的,還是被老夫一巴掌拍上來的?橫豎都要刮鱗剖腹下鍋煮了。
夫子手中蒲扇往私塾小東廚方向一指。
艄公提著魚,罵罵咧咧。
他釣魚技術不行,但做菜手藝倒是不錯:上回給鄭喬掃墓,山下小鎮多了一家新開的食肆,招牌菜就是這道酸湯魚。老夫嘗了嘗,別說,滋味確實不錯,就學了手。
人家安身立命的菜譜會教你?
哼,老夫是誰?
小命重要,還是菜譜重要?
再說了,這間食肆大廚也是在別處免費學的,不過是仗著本地庶民不怎么走動,不知道別處消息,靠著信息差獲益罷了。艄公對此毫無負擔,也不覺得自己哪里做不好。
夫子嘗了一口:尚可。
艄公道:老夫今日見到一熟人。
夫子沒問熟人是誰。
艄公眼疾手快,一筷子就夾住幾片鮮嫩飽滿的魚片:嘿,老夫給他指了錯路。
夫子道:不怕被收拾?
艄公虎眼一瞪,指著天說道:那就是倒反天罡、殘民害理,老夫去敲鼓告他!
夫子對此不置可否。
這鍋酸湯魚在客人過來之前見底了。
私塾木門被敲響,咚咚咚。
夫子放下竹筷,道:你收拾。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貴女君……艄公嘀嘀咕咕,認命將殘羹冷炙收拾好,將空間留出來。門外之人是誰,他隔院墻都能知道。
夫子開門,門外站著一身素衣勁裝青年男子,腳踩木屐,肩背斗笠,腰間別一把不起眼的刀。乍看像鎮上最普通不過的游俠子弟。
傍晚起霧,青年衣衫沾了點點水汽。
夫子仰頭看著他,怔了怔。
半晌,側身讓開路徑,允許對方入內。
你怎么來了?
青年跟在她身后,余光掃過私塾內部簡單布局,不忘回答道:天下已定,四海安寧,我無事可做,便想來你這尋個謀生主意。
你能在我這里作甚?
學生們或許還缺個武師?日后在野還好,若是在朝,必然要學一身武藝傍身。
不管朝會大小,時不時上演全武行。
沒點兒身手很容易臥床不起。
夫子頓步:你掛印辭官了?
是想辭官來著,不過上奏被駁回了,龍顏震怒。青年嘆氣,向來剛毅不屈的臉上寫滿可憐,被貶這兒了,上任路上遇見個黑心的艄公,全副家當沉了水。如今一窮二白,只能來投靠夫子……還望夫子垂憐一二,允我一處安身之地、一身蔽體薄衣。
夫子道:那艄公可恨。
青年游俠道:確實可恨。
一串魚骨從小東廚飛出,幾乎擦著青年臉頰,咚得一聲,徹底沒入他身后的廊柱。
艄公沖夫子道:你滾!
又沖著青年游俠道:你也滾!
一對沒心沒肺的狗男女!
月上中天,夫子洗漱過后坐書房備課,素手支著額角,帶著濕氣的白發垂落眼前。她正要將發絲捋到耳后,一只手先一步撫上發絲。寬厚掌心溫熱,不多會兒便用武氣將她濕法烘干。她指了指旁邊位置,示意青年坐過去給自己當個靠墊,坐久了有些腰疼。
這些是你學生的課業?
嗯。
這一手字,比我拿得出手。
夫子與他閑談道:天資是有的,只可惜性情不定,私塾這批孩子就數她最頑皮。時常帶頭捉弄其他的夫子,可偏偏長了一張甜嘴,三兩語就能給人灌一碗迷魂湯。
說著,她沉沉嘆了口氣。
也就是現在了,若是往前推個一二十年,她這個年紀都能被冰人說媒,定給哪家當媳婦,哪里能跟猴子似得,上躥下跳沒個消停。夫子道,打不得也罵不得……
你是她夫子,怎就不能打罵?
夫子笑著在青年懷中轉了個身,在青年不解的眼神中,雙手捧著他的右掌放在自己平坦的小腹。在對方疑惑注視下,笑而不語。夫子湊近他耳畔輕喃:你猜她像誰?
青年游俠:!!!
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私塾送走一批又一批學生。
有人在朝為官做宰,有人在野縱情紅塵。
唯有夫子守著這間私塾,偶爾有三兩好友登門,日子過得波瀾不驚。她偶爾想走出私塾,去更遠地方走走,但不知為何,每次看到院墻外探進來的搖曳樹影又沒了想法。
一念天地闊……
她手指擋在眼前,看著陽光從指縫穿過,一線天光灑在臉上,隱約覺得很是熟悉。
咚咚咚!
木門又被人敲響。
夫子以為是哪個舊友登門,打開卻是一張陌生的臉。她警惕看著對方,來人衣著樣式不似當下,倒像是幾十年前的風格。驀地,一道靈光從靈魂劈過,她猝然睜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