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故,譚曲這會兒莫名想嘆氣。
萬幸,之后一段路并無幺蛾子。
別看祈善跟喻海有私人矛盾,可公事歸公事,大局上并無怠慢,命人將曲國一行使者妥善安頓。喻海作為曲國丞相有獨立營帳,其他人都在附近。當康國屬吏要引著譚曲離開之時,他抬手阻攔:“不用,他與我一道。”
曲國使團對此并不驚訝。
他們在來的路上就發現了,喻相跟這個來歷神秘的少年郎君關系非凡,也不樂意旁人跟少年郎君接觸,瞧著十分神秘。眾人跟喻海關系不深,也不好學那長舌之人去嚼舌根。
第二日正式交涉。
譚曲熬夜替喻海整理好繁瑣文書,聽喻海說帶自己過去,他道:“這,不妥當吧?”
那不是他該出現的場合。
“有什么不妥當的?來都來了。”
譚曲為難道:“只是——”
喻海曉得他顧慮:“我已經提前告知祈元良說你畏光,身染怪疾,不得不戴帷帽。他那人雖沒心沒肺,卻不是刻薄刁蠻之人,不會為難你的。他要執意為難你,羞不死他。”
譚曲嘴角微微扯動。
少年面龐閃過一絲隱晦的遲疑不解。
歸龍識人的本事算靠譜,他親口說祈中書不是刻薄刁蠻之人,可見后者人品尚可。既如此,為何會與自己有殺身之仇?這里頭定有什么誤解。譚曲昨日對祈善驚鴻一瞥,只覺此人可親可愛又可憐,對其萌生直覺的歡喜。那種天然好感甚至勝過他首次見到的歸龍。
譚曲道:“好,應你。”
地點不在營帳而在露天席間。
而初次交涉的氣氛……
充分證明了曲康兩國風氣皆是豪邁颯爽。
文官對噴,武將互罵,一個個吵得臉紅脖子粗,一輪下來嗓子都啞了好幾個度。譚曲可算明白為何地點在露天而非營帳,這要是營帳空氣都不夠用的,空間也不夠他們施展。
譚曲是在場唯一坐姿端正且未發一語的人,時不時還要躲一下從頭頂飄過去的口水。
他表情有些麻木。
盡管記憶不全,可他對王庭仍存幻想。
總覺得這幫決定一個國家未來的高官顯貴該是風度翩翩、儒雅斯文的代名詞,任何時候都維持著完美的面皮與儀態,說話之有理,以理服人。而不是儀態盡失,恨不得將手指戳到對面的臉上,恨不得脫下腳上捂了十天半個月的鞋塞對方嘴里,是不是哪里不對?
這場景簡直比市井砍價還吵鬧。
譚曲想抿一口茶水。
奈何他視力太好,清晰看到一大片在陽光暈染下泛著點點金色光暈的唾沫晃悠悠飄進了茶盞。伸出去的手指又縮了回來,不得不在腰間摸索,解下隨身攜帶的水囊。這只水囊是特制的,里面裝的也不是水,而是特制的肉凍。他腹中饑餓或者口干舌燥能派上用場。
剛喝完,不知誰的鞋從頭頂飛過去。
木屐落地滾了好幾圈。
這個動靜仿佛按下什么神奇開關。
原先還算克制的場面瞬間失控。
撕扯衣服的,拉扯頭發的,輕拍自己臉沖對面嘲諷的,從人品上升到了家風,從民風上升到了國情,文官鄙視武將粗魯野蠻,武將嘲諷文官坐享其成,一方地圖炮嘲諷說北侉不開化,尖酸刻薄摳門只知殺價,一方反擊咒罵南蠻未開智,漫天要價恬不知恥不要臉。
初次交涉兩個時辰。
其中一個半時辰都在爭吵。
萬幸,沒有鬧出人命。
譚曲徹底對王庭百官祛魅了。
現場一片狼藉,某些人臉上還有幾道很可疑的抓痕,眼眶青腫發黑,瞧著好不狼狽。
偏偏晌午之后還要繼續。
譚曲道:“歸龍,我下午就不去了吧。”
喻海正擰眉頭翻看上午的收獲,暗罵祈元良不愧是做假賬吃空餉的高手,殺價的本事有一套。要是祈善不肯讓步,曲國方面能爭取到的利益空間并不大。祈善還慣會妖惑眾,諂媚逢迎,萬一他去沈幼梨耳朵旁吹吹風……
“為何不肯去了?”
“有些吵。”
也就是譚曲位置靠后才沒被牽扯進去。
要是座次靠前些,這場群架躲不掉。
喻海見怪不怪:“都這樣的。”
他以為就曲國隔三差五朝會全武行,沒想到康國也是經驗老到。雙方功力不相上下,斗得難解難分。不同的是朝會鬧過頭,翟樂或是沈幼梨會出面震懾群臣,避免戰火擴大,眼下談判卻以他跟祈善為首,而他倆本就有私仇。
撕起來只會更厲害。
譚曲幽幽道:“我以為不該是這樣的。”
喻海噗嗤笑出聲:“你以為該是怎樣的?文武分列兩側,內侍唱句‘有事啟奏,無事退朝’,底下文武就和和氣氣,井然有序,你出列說完我再說,我說完他說?雙方即便有不同意見也不會出打斷,心平氣和講道理?”
譚曲略微窘迫:“不該如此?”
喻海:“你猜笏板為何有那么多材質?”
當然不單純是用來記錄小抄,還是手無寸鐵情況下,唯一合法合規有殺傷力的武器。
罵急眼了,掄著笏板就往人臉上抽。
譚曲:“……”
喻海笑道:“莫說朝會上動武,下朝了心火難消,蹲守同僚將其暴打一頓都常見。”
百官甚至能在宮道上打起來。
譚曲:“……”
莫名覺得入仕也不是一件好事。
雖能為萬民謀福祉,但他不擅長拳腳。
喻海見他這般也沒為難:“既然不想去就不去了。你今日見祈元良,覺得他如何?”
譚曲道:“甚是坦率。”
喻海想起祈善那張尖酸刻薄的嘴,實在不知他的“坦率”是怎么來的:“樂徵,此間事了,我替你尋個杏林醫士,給你看看眼疾。”
年紀輕輕就瞎了。
譚曲:“……”
喻海不消片刻功夫就精神飽滿。
只看他們的背影就知道前方有一場硬仗。
譚曲耐得住性子,待他看完幾冊內容艱澀的孤本,金烏已然西斜,喻海等人還沒回來的意思。他想了想上午的場景,起身去準備傷藥以及清熱潤喉的金銀花蜂蜜水,順著指引去了康國傷兵營。兩國在談判前僅是局部地區小范圍沖突,傷兵營無傷兵,此刻很清閑。
聽到譚曲借消腫祛瘀傷藥的請求,醫兵未刁難,只是讓譚曲進來等一等,她去準備。
譚曲拱手:“多謝。”
醫兵好奇道:“郎君為何這副裝扮?”
譚曲:“身患畏光怪疾。”
此刻夕陽已經墜入地平線,喻海不曾說譚曲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祈善也不在此,他便放心解下帷帽解釋說:“肌膚不得接觸日光,否則渾身泛紅起疹,嚴重甚至會潰爛……”
“你這怪疾可有尋杏林醫士看過?聽說醫署那些杏林醫士最喜歡這些疑難雜癥了,若是郎君這怪疾足夠怪,估計杏林醫士還要倒貼錢給你看診。”醫兵還以為他形貌怪異嚇人,沒想到帷帽之下竟是一副清俊好顏色,略有訝異,再看第二眼,醫兵露出遲疑之色。
“可是嚇到女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