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德似乎有點“顏之有理”的昏君傾向,對譚曲的照顧十分配合。沈棠哄了半盞茶都沒讓她吃幾口的肉湯泡飯,到了譚曲手中沒多會兒就慢慢見底,一點點殘留都清理干凈。
不愛吃的水果也愿意啃幾口。
漱完口,再噘著嘴等譚曲用帕子擦干凈。
沈棠:“……”
譚曲本就沒多少口腹之欲。
他在沈德吃完才隨便吃了兩口。
這一頓應付得心不在焉,最終還是問出他憋了許久的疑惑:“賢君似乎不厭惡我?”
沈棠不愿在公眾挑明身份,譚曲便順水推舟以賢君稱之,但他這句問話讓沈棠發懵。
“為何要厭惡?”
白月光和朱砂痣的對決嗎?
“因為祈相。”
沈棠失笑:“我像是心胸狹隘之人?”
關鍵是她跟這位“譚曲”既無立場沖突,也無利益爭端,唯一的聯系也只是祈元良。
“非也,縱使康曲兩國相隔……”譚曲本想說兩國相隔千里,稱得上天各一方,但考慮到人家康國已經收服中部,下一步就打到曲國門口,這個距離就不好描述了,“草民也時常聽人歌頌賢君仁德,胸襟豁達可納江海……”
說著,面上流露出由衷的敬佩。
愛屋及烏是人之常情。
惡其余胥也是人之常情。
沈棠是一國之主,祈元良是她肱股之臣,前者即便不會對后者的仇家喊打喊殺,但也不可能表露出太多的好感,不然傳到祈元良耳中難免會覺得心涼。表個態也不影響什么。
許是相由心生,譚曲說這話的時候毫無諂媚逢迎之色,而是坦蕩描述一個他發自內心認可的事實。沈棠這下來了興致——跟元良無關,純粹是因為“譚曲”本人而生的興趣。
封神榜并非是在沈棠蘇醒后開榜的。
早在賊星天降,天地異變之時,封神榜就悄然出現了。也就是說,從那時開始,天地意志便在有選擇性抓牛馬上榜。眼前的“譚曲”雖早夭,可他命數特殊,跟祈善的命軌糾纏極深,二者共同促使他的真靈也被抓上封神榜。
他也算封神榜最特殊的一個。
其他人真靈都完整的,獨他剩半截。
是的,沈棠此前看到的半截字就是他。
前些日子,沈棠將封神榜這堆做了標記的真靈投入六道輪回,其余人都很順利,沒有牽掛的一邊痛哭流涕慶祝自己終于離開小黑屋一邊去投胎,有牽掛的去跟親眷托夢留。
最后只剩個“譚曲”。
根據這半截真靈的交代,自個兒原先是完整的,可中途丟了一半。沈棠掐指一算,明白剩下一半丟去了哪里: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韙,將你一半真靈強行拘走,將你復活。
半截真靈:是樂徵?
自己雖有血親在世,可自己與那些表兄弟感情不深,誰會折騰起死回生之術將自己弄回人間?他想一圈也只想到樂徵,或許是他死亡方式帶給樂徵太大痛苦,讓樂徵入了執。
沈棠表情古怪:不是。
半截真靈:不是?
那他實在想不到第二號人選了。
他的一生僅有短短十六歲,雖說行善積德結識了不少友人,可都交情泛泛,少有推心置腹的。除了樂徵,他實在想不到還有第二個人會執著自己的死。沈棠并未給半截真靈多少思考時間:你現在有兩個選擇,要么去跟另外半截會合,要么就直接去輪回轉世。
半截真靈并未遲疑太久。
他選擇去輪回。
當然,也沒跟人托夢。
沈棠問他為何。
他道:自我夭至今……已有二十余載,逾一生之歲。舊創結痂,何必復擾故人?
雖說眼前這位神明承諾他,他轉世后有機會恢復前世記憶,可誰也不知道這個機會何時才來,他難道要讓故人揣著這樣的念想再過十幾二十幾年?何其殘忍!與其如此,倒不如一開始就不提。或許,在來世的某一日,他會在山水之間與前世故人重逢,不是更好?
沈棠對此并不贊同。
可也沒有強人所難的癖好。
只是告訴他轉世可能遇見的麻煩:你真靈不全,轉世后可能智竅蒙塵,除非另一半真靈歸位。我方才算過,應該會‘否極泰來’。
半截真靈作揖:多謝賢君。
說罷,他便安心輪回轉世去了。
沈棠本就對祈善偏愛,自然不會瞞著他這個消息。她準備見面后用這好消息給祈善順毛的——她擔心用手臂傳信還不能讓祈善完全氣消,為了穩妥起見,還是要上雙重保險。
當她看到半截真靈在這里,心中暗喜。
好好好,這就是三重保險了。
天道老登偶爾也有靠譜的時候。
只是沒想到祈善跟他白月光的重逢會這般平靜,別說驚濤駭浪了,半點漣漪也無啊。
沈棠:“……”
她果然還是不太了解人族。
二人都沒注意到一側的祈妙。
祈善自內心認定自己是在替真祈善收的養女,祈妙未來要延續的是祈善這一支香火,因此他從未刻意隱瞞一些故人舊事。除了幾個當事人,祈妙怕是這世上最了解舊事的人。
聽著主君沈棠跟譚曲的對話,她心跳加劇,一個荒誕猜測不受控制地跳進她的腦海。
這根本不是同名同姓同字的巧合。
有了這個猜測,祈妙不由仔細觀察身側的少年郎君,幾度欲又止。沈棠作為康國國君沒有多少空閑時間,簡單用餐便帶著沈德離開了。她還要去跟進康曲兩國的談判進度。
角落就剩祈妙跟譚曲。
祈妙搶在譚曲之前發出邀請。
譚曲想到沈棠離去前透露的意思——下午談判進展不順利,歸龍他們估計到晚上也回不來,自己閑著也是閑著,便應了祈妙的邀請。
然后,他覺得割裂感更重了。
兩國高層為各自利益據理力爭,一群掌控各自國家命脈的大人物在互扯頭花,風度全無,軍營下層武卒在玩蹴鞠。入夜,軍營教武場聚滿了一群人高馬大的武卒,男男女女,一個個皆是虎背熊腰、魁梧奇偉,站成一排活像是一堵能移動的厚重城墻,壓迫感十足。
搶球的時候肉體與肉體結實碰撞。
譚曲甚至能聽到筋骨噼啪之聲。
他們搶的哪里是球,活像是敵人的首級。
也不知這群人用多大力道,偶爾一球落地都能砸出一個不淺的小坑,更不知這球是什么材質,這般都沒被踢爆。譚曲身高在觀戰武卒中毫無優勢,墊腳看球看得有些吃力,但很快被現場氣氛感染。就在這時,場下一隊進球奪分,進球武卒歡呼,看眾也高聲喝彩。
眾所周知,人一激動就愛做些抽象的事。
他沒反應過來就被不知誰扛了起來。
譚曲:“……”
萬幸的是新認識的友人替他解圍。
扛起他的武卒尷尬撓頭,連連道歉。
一副他不肯答應自己就去領軍棍的模樣。
看著面前肩膀比他還寬闊厚重的武卒,譚曲忙擺手:“女君不必道歉,在下無礙。”
武卒覺得他是好人。
“不如小郎坐我肩膀上看球吧?”文心文士成年身高不及同性別武膽武者高大,比異性武膽武者也就高一點,譚曲還是少年,所以他站在一堆武卒中間,即便墊腳也只能透過前方二人肩膀空隙看到場上奔跑對抗的場景。武卒看出他身高上的窘迫,熱情發出邀請。
譚曲表情一僵:“這怎可?”
“怎么不可以?”
要不是兩國談判,各處戒嚴加倍,這會兒空閑看各營蹴鞠的人更多。觀戰位置有限,擠不下這么多人的時候,他們都會疊羅漢,一人踩著一人,夸張的時候能疊個三五人呢。
當然,這要挑沒戰事的時候。
否則被上面的人知曉了,絕對要加訓。
譚曲:“……這不妥。”
武卒:“妥的妥的,別害臊啊小郎,你不肯答應是不是還不肯原諒我方才的冒犯?”
祈妙無視了譚曲又羞又窘的求救眼神。
最后還是取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武卒干脆化出一桿長兵架在肩膀,充當扁擔,譚曲跟祈妙分別坐在兩側。此處觀戰視野極佳,譚曲二人就能毫不費勁將場上戰況盡收眼底。
譚曲幾乎要捂臉。
祈妙則在一側大笑。
武卒吹了聲嘹亮口哨:“羞什么羞嘛?”
譚曲:“……”
他實在是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場景。
起初如坐針氈,但隨著場上激烈對抗以及兩隊死死咬住的比分,他不由得也看入迷。
甚至在一記刁鉆進球后忍不住學著其他觀眾歡呼吶喊,一開始還放不開,可看到周遭熱火朝天的場景,一時也被感染,加入其中。
直至分出勝負。
獲勝隊伍分到半扇豬肉。
隊率雙手高舉戰利品,口中長嘯。那樣子不像是踢贏比賽,倒像是打了一場大勝仗。
待散去,已是月上中天。
譚曲冷靜下來才發現自己掌心發痛——這是他替勝者歡呼鼓掌太忘情的時候拍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