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盯著那車夫,手已攥住腰間刀柄,正準備拔出來。
可那佩刀終究沒能斬碎這種丑惡。
“猛子,冷靜!這是城寨地界!”秦大壯急忙撲上來,死死攥住他的胳膊不放。
他是真怕這個侄子如在半途中般,一不合,拔刀砍殺。
“你娘的還不快滾!”秦大壯轉過身,對著車夫扯開嗓子怒罵。
李山,張富貴等軍漢個個目露兇光。
車夫頓時矮了半截,唯唯諾諾地甩響馬鞭趕車,馬車轱轆慌亂地碾過水洼,逃也似的沒了蹤影。
泥濘里,剛才那男孩拼死護住的糕餅早已不見蹤影,或許是被車輪碾碎,或許是混進了污泥。
只有那個瘦弱的像根枯草的男孩,正用力鼓著腮幫子,含混地嚼著什么。
他抬起臟兮兮的小臉,朝著秦猛咧開嘴笑,眉宇間藏不住的感激。那種天真,像朵在塵埃里倔強綻開的花。
“大壯叔,我曉得輕重。”秦猛深吸一口氣,也沖男孩笑了笑,隨后掃視眾人。
“現在還認為繁華嗎?亂世中窮人命如草芥,唯有靠刀子。”
眾人聞,沉默不語。
他們同樣看到那瘦弱的男孩和遠處掙扎的流民。
盤山驛道盡頭,依著主寨西墻的官衙,是這鐵鑄巨獸的心臟。
此處主人魏文,南河城寨知寨官,幽州虎賁軍正將,官拜正六品,掌一營軍馬,扼守幽州北道門戶。
大周王朝建國近兩百載,自古天下將軍定,不準將軍見太平,崇文抑武的積弊早已深入骨髓。
魏文雖為城寨主官,統轄兵馬訓練、布置防務,抵御韃子入侵,卻被嚴禁干涉政務民生。
主寨附寨的錢糧調度、百姓生計,全由幽州府委派的監鎮官把持。
——這是皇室防武將掌權,叛亂的慣用手段,卻也讓邊境防務與民生治理割裂成兩張皮。
入冬以來,草原部落頻繁南下,村坊、軍堡被毀,百姓或被擄走或逃亡,陸續匯聚到城寨邊緣。
可監鎮官不愿養著這些光吃飯,不干活的人,禁止開倉救濟,任由流民在寒冬里自生自滅。
魏文看著那些凍餓交加的身影,胸腔里的血氣翻涌,卻礙于體制束手束腳,只能另尋出路。
故而,晌午時分,官邸水榭燈火通明,檀香裊裊。
幾位附寨的“體面人”正圍坐其中:
官糧商李老板肥碩的身軀格外扎眼,油滑的稅吏、行會頭領,還有幾位依附城寨的小世家子。
眾人目光焦點,卻非上首的魏將軍,而是透過窗外,下方運河中那艘玲瓏剔透的玉石畫舫。
魏文端坐如淵。面容剛毅如黑鐵鑄就,刀削斧鑿的線條在火光下顯得格外冷硬。
他穿著洗得微微發白的正將軍常服,更襯得肩背魁梧,氣度如山。鷹隼般的眼神掠過下首賓客的逢迎,深不可測,如同寂靜的火山。
“魏將軍守此咽喉,令塞外韃虜聞風喪膽,此乃南河萬民之福啊!來,我敬將軍一杯。”
胖糧商堆著擠出眼縫的笑,肥厚的手掌舉杯。
魏文并未動作,只微微頷首:“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無須掛齒。”
他聲音低沉,自帶一股不容置疑的鐵血威嚴。他話鋒一轉,目光掃過眾人:“諸位久居附寨,可知近日寨外洼區聚集了多少流民?”
喧鬧的宴廳瞬間安靜下來。
糧商臉上的笑容僵住,稅吏低頭捻著胡須,行會頭領眼神閃爍。
魏文將玉核桃重重擱在案上,沉聲道:“韃子劫掠村坊,百姓無家可歸才來投奔城寨。
如今寒冬臘月,監鎮官不肯放糧,商船少了,他們在洼區凍餓交加,昨日已凍死三個孩童。”
他聲音陡然拔高,“諸位都是體面人,讀書人。流民亦是陛下赤子,也是我大周的百姓。寨墻之內歌舞升平,寨墻之外餓殍漸生,你們忍心?”
糧商搓著手訕笑:“將軍說笑了,我等小本生意,哪有多余錢糧”
“哎,李老板上個月剛從西域運回三船糧食。
稅吏大人庫房里的存糧怕是夠吃三年五載。
至于各位世家子,誰家沒有幾頃良田、產業?”
魏文目光如刀,一一掃過眾人,“我知諸位怕監鎮官問責,但流民若凍斃過多,開春必生疫病,到時候附寨生意受影響,誰能獨善其身?”
他起身走到水榭邊,指向窗外黑暗:“我魏文是武將,不懂你們的算計,但我知道守城先守民。
今日請諸位來,不求你們傾家蕩產,只求勻出些糧米棉衣,讓那些百姓能熬過這個冬天。”
說罷,他竟對著眾人微微拱手,“魏文代流民謝過諸位。”
這一揖讓眾人慌了神。糧商額頭冒汗,世家子們面面相覷。稅吏干笑兩聲:“將軍重了,我等身為城寨基石,為百姓分憂是應當的”
魏文直起身,眼神銳利如鋒:“好,諸位有心便好,明日起,煩請李老板調十船糙米,稅吏大人開放空置糧倉,行會組織工匠修補窩棚。
所需費用,待開春我自會向帥司、幽州府報備,若府衙不給說法,魏文這正將軍的俸祿,先墊給諸位。”
他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心。
宴廳內的燈火仿佛被寒風穿透,眾人看著這位身著舊袍的將軍,忽然自慚形穢,覺得那畫舫里的葡萄酒遠不如寨外流民眼中的微光滾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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